小小说（27）镀金眼镜刘护工

随缘读行天下

2023年元旦刚过，寒气如冰，90岁的老父亲骤然染上新冠，双肺几乎全白，命悬一线。转院至市区传染病院后，父亲终于从鬼门关被拽回些许生气。医生的话却重如铅块：“老人家身边，离不开人。”医院离家远，白天我们工作难脱身，心焦似火。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位老者悄然来到父亲床边。他戴着镀金眼镜，头发乌亮整齐地向后梳成大背头，穿着也分外整洁体面，约莫70岁模样。他俯身对父亲温和道：“老太爷您安心，子女们忙，我来照顾您。”我们愕然相望。他微微一笑，从容介绍：“我是这里的护工，姓刘，隔壁老人也由我照料，您家老爷子我顺手就管了，你们放心去忙。”我们如遇救星，忙不迭道谢。谈及酬劳，他摆手：“随你们心意。”那夜，我们终于踏着路灯疏落的光晕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再踏进病房，久违的笑容竟重现在父亲苍老面容上。他声音虽弱却含着暖意：“刘师傅，好人啊，心细、有经验，医生嘱咐拍背排痰，一丝不差！”一旁的老刘微笑颔首。我们当即提出按医院标准付酬，他却悄悄拉我到门外，低声道：“那样绕一圈，要被抽走不少辛苦钱，不如你我之间直接结算。”想想在理，我点头应允。 父亲日渐好转，话匣子也打开了，话题总绕着老刘转。一日探视，父亲忽然神秘道：“猜猜老刘多大？”我们说70岁出头？父亲眼中闪出孩童般的光：“嘿，86岁啦！身份证我看过，千真万确！你们该改口叫刘叔。”我们瞠目结舌。父亲低声感叹：“这人，有故事呢。”我嘴上应着“只要照顾好您就行”，心里却坠了块石头：86岁高龄，万一……然而年关将近，医院偏远，寻人谈何容易？只得按下忧虑。 一日趁老刘不在，父亲才抖落些许往事：老刘原是县里商业局副局长，后来栽在“经济问题”上，公职丢了，家也散了，独自拉扯一儿一女长大。孩子们争气，都考上大学，儿子是大公司高管，女儿在银行体面工作。我听着，心底疑云却越积越厚：儿女如此出息，怎忍心让耄耋老父漂泊在外做护工？ 春节脚步渐近，父亲难得郑重其事地吩咐我：“老刘讲究，说喝酒只认‘梦6’。把我藏的那两瓶拿来，送给他，表表心意。”病榻上的父亲眼神殷切，我们默默应承下来。 又过几日，父亲趁刘叔短暂离开，压低声音告诉我：“老刘外面……有个相好的，隔三岔五就来要钱。每回那人一走，他回来就变了个人，脸色铁青，嘴里骂骂咧咧。”我连忙劝父亲莫管他人闲事。然而大年初一清早，当我们提着新年贺礼走进病房，却见老刘佝偻在窗边小凳上，捧着手机，肩膀无声地耸动，浑浊老泪爬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簌簌跌落在地。阳光穿过冰冷的玻璃，竟也暖不透那凝固的悲伤。 父亲躺在床上，望着他，沉沉叹了口气：“唉……哭了一整夜，怪可怜的。”病房里一时寂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新春伊始，90岁的老人静静躺在病床上，86岁的护工蜷缩在熹微晨光里垂泪——两个苍老的身影之间，隔着空气里浮动的药水气味，也隔着深不可测、各自隐忍的尘世沟壑。镀金眼镜滑落鼻梁，镜片后面那双流泪的眼睛，映着窗外新年第一缕惨白的天光，无人能解其中深埋的苦涩。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老刘：“您儿女呢？怎么不接您回家过年？”他苦笑一声，摇摇头：“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不能拖累他们。”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而老刘的苦衷，就像他那副镀金眼镜，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酸楚。 父亲出院那天，老刘坚持送我们到门口。他依旧戴着那副镀金眼镜，依旧整洁体面，但眼神中多了一丝疲惫。我们再三道谢，他摆摆手：“都是缘分，能帮上忙，我也高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个86岁的老人，比许多年轻人都活得坚韧而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