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鱼记趣

薛宏新

面鱼记趣

文/薛宏新

原阳城不大，傍着黄河下游的水岸，是个十足的小地方。城里的日子，如同那浑黄的河水，平缓地流淌。人也是素朴的，家常饭菜，能饱腹便安稳。日子久了，倒也嚼出些滋味，其中尤有一味小吃，唤作“面鱼”。名字里有“鱼”，却并非真鱼，不过是面粉揉捏，借油锅滚热，翻腾出的模样。可偏偏就是这假鱼，沾足了黄河滩的泥土气息，裹着锅灶的油香，在寻常巷陌里浮沉，成了小城心跳的一部分。

巷口支摊的老李，精瘦，筋骨却硬朗。他那摊子小得可怜，只一锅沸油，一盆稠嘟嘟的面糊，便是他的全部家当。老李的眼常年被油烟熏着，眯缝着看人看世界。指甲缝里，总嵌着些洗不掉的白面糊末儿，像是日子悄悄按下的戳记。他那条蓝布围裙，早被油烟浸透，油亮亮的，倒像是穿了件铁打的软甲，透着日日操持的韧劲儿。

面鱼这活儿，看着简单，举重若轻。老李的手就是秤，就是尺码。他稳稳攥起一团面糊，塞进带孔的洋铁漏勺里，手腕那么一抖，勺柄轻轻一磕——“滋啦”！滚油便欢天喜地地叫起来，迎接着从天而降的白色细流。那面糊一入油海，顷刻间定了型，翻滚着，舒展着，竟真就化作了一条条灵动的小鱼！黄澄澄，油亮亮，摇头摆尾，在金黄的热浪里穿梭嬉戏。妙就妙在老李这分寸：面糊稠了炸出的鱼呆笨僵硬，稀了便散了魂不成形；油温呢，更是娇贵，稍冷，炸出的鱼便懒洋洋沉底不动；稍过热，焦黑枯涩，魂儿都没了，哪还有鱼的鲜活气儿？

炸好的面鱼捞出来，油光锃亮，搁在铁丝网上沥油。那香气却是关不住的，浓郁的油香混着麦子的甜香，活蹦乱跳地钻出来，直往人鼻子里拱，勾得肠子也醒了神。

吃面鱼，最是自在。赶早的汉子，抓几根刚出锅的烫手面鱼，边走边撕咬着，匆匆填了肚肠，身影便融化在街市的薄雾里。老街坊们则不慌不忙，在小摊旁寻个小马扎坐下，排开几只粗瓷大碗，喊一声：“老李，切碗刚出锅的！”“好嘞！”老李应声麻利，抓几条金黄滚烫的面鱼往碗里一丢，再淋上那秘制的料汁儿——姜末儿细细的，葱花碧绿，酱油香醋兑得恰到好处。众人便捧着碗，蹲在街沿儿，一面吸溜着烫嘴的面鱼，一面东拉西扯些闲篇儿。粗瓷碗里，面鱼吸饱了料汁，焦脆的外壳裹着里头白生生的嫩肉，咬一口下去，咸香滚烫直冲喉咙，烫得舌尖直跳脚，却又忍不住紧赶着嘬咬下一口。碗沿儿上，晨曦正悄悄漫过来。

“吃着得劲，莫贪烫！”老李眯缝着眼笑，常这般叮嘱那些性急的食客，仿佛在哄一群馋嘴的娃子。

我顶难忘那年端午前夜。在小城盘桓，等船归家。天快亮那会儿，四下里昏沉沉、寂静无声，只有东方天际凝着点儿微弱的蟹壳青。街上空落落的，唯有老李摊头那盏油腻腻的小灯泡，孤零零亮着，昏黄的光晕在油锅腾起的水汽里打着颤儿。路边的老槐树，幽暗中垂挂着一串串白花，暗香混着油烟的气息，在清冽的黎明里浮荡，稠得几乎能用手捧起来。

老哥，来碗面鱼吧。”我凑上前。

“好嘞！”老李的声音也带着晨雾的清冷。那漏勺一磕，“滋啦啦——”油锅立刻沸腾喧嚣起来，无数金色的小鱼儿争先恐后地浮出油面，摇头摆尾。刹那间，温暖浓郁的油香便弥散开来，驱走了寒气和夜的尾巴。

在昏暗摇曳的灯下，寻个小凳坐下，捧起那粗瓷大碗，热气扑面。面鱼外头酥脆，咬开里面却是软嫩的面心，吸饱了咸鲜的料汁，烫得人舌尖发麻，却又像着了魔似的停不下嘴。夜行人的一身寒气，羁旅的几分凄惶，霎时间就被这碗滚烫、实在的慰藉悄悄熨平了。老李在氤氲的烟火气里望着我，轻声絮叨着：“好饭食不在贵贱，暖了胃，熨贴了心坎儿，人就踏实，脚下也就生根了。”

天色终于一点一点亮透，晨曦揭开了夜的薄纱。街上脚步声渐渐稠密起来。老李手脚不停地收拾家什，锅、勺、盆、碗，一件件装上他那油渍麻花的独轮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骨碌碌…”的声响，不紧不慢，和他的身影一道，渐渐消失在巷口尽头。

晨光清亮如水，露水打湿了街巷的石板。我站在那儿，手中仿佛还捧着那只粗碗，余温尚存。目光落在老李小摊方才停留的那一小片空地，心里头空落落的，却又沉甸甸的。这黄澄澄、油亮亮的面鱼，真像是黄河浪涛里淘洗出的碎金片子，早已脱了寻常吃食的形骸：它无声浮沉于小城庸常的光阴里，浸润着千家万户灶头的温热，安抚着寒来暑往奔忙的肚肠；它心里头自有一片江湖，是油锅里快活的翻滚，更是黄河滩上，这人世间烟火气聚成的最生动、最韧性的精魂。

它上不得大席面，朴拙无华，却能在五更寒天里，稳稳地递给你一份灼手的温柔。那油香混着麦香，分明是把奔腾的黄河水，点化成了百姓碗里噗噗跳动的活气儿——这面鱼不是鱼，倒更像是黄河浪花溅起的一滴油星子，点在生活这幅大画卷上，凝成了人间烟火最本真、最韧的那一口气息。

于是乎，这人世间的烟火气，左不过就是：活着的身子，总得揣着些滚烫的滋味儿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