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河行吟——“六一”登具茨山有感

阳光明媚

六一节当天，我们一行超龄儿童又一次到了具茨山脚下。这座山我们已爬过多次，但每次都寻条新路爬，这次亦然。

我们沿古禅寺左侧大路进山，数十步后，见右边涧沟。河水早已干枯，裸露的河床，宛如一道巨大而沉默的伤痕，深深刻在山体之上。

浓荫下，巨石铺满涧沟，泛着古朴青光。它们巨大得令人屏息——浑圆如史前巨兽沉眠的脊背，嶙峋似巨斧劈开的屋基，更有层叠如洪荒凝固的惊涛。溪水遁去何方？徒留这些千万年冲刷得或光滑或粗粝的石头，以及石面上蜿蜒曲折的水线刻痕，如同大地凝固的泪痕，无声诉说着奔涌的过往。

我们在这洪荒石阵中穿行、跳跃、攀缘。鞋底摩擦石面，发出干燥的“嚓嚓”声，在空谷中清晰回响。岩石如沉默的山骨，冰冷坚硬地承托着我们。我们各自折了路边木棍作杖，在这非寻常路上，手脚不够时便借它一力。

沿着河床一直往上走，朝着具茨山“祖龙塑像”的方向。涧沟足够宽，两面绿树成荫，山风顺着山涧吹，小鸟婉转啼鸣好像引领着我们往前。我们将整个身体的力量交付给手臂的牵引和腿脚的蹬踏，每一次成功的翻越，都是一次微小的征服，是对这片干渴大地无声角力后的短暂和解。脚下是亿万年的沉积与冲刷，行走其间，仿佛踏在时间的河床之上，每一步都叩响着大地的厚重回音。

愈行深处，干涸并未带来荒芜。向阳坡坎，桑树舒展枝条，黑紫桑葚缀满枝头，饱满欲破。指尖轻触，深紫浆汁便染透指腹，入口是熟透的山野清气，舌尖漫开甜甜的童年滋味。

转过几块屋宇般的巨石，一树山杏闯入眼帘，黄澄澄的，沉坠枝头。原以为无人打理定然酸涩，尝一颗，果肉绵软，甜中带酸，忍不住又摘一颗。同伴笑问：“这莫不是鸟儿的食粮？”抬眼望去，前方绿叶间灿然一片，便安心摘了一包。窝在巨石上，清风徐来，效仿东坡“日啖”之乐，快意非常。

巨石上小憩后，复前行。更多宝藏呈现：青皮核桃裹着绒绿外衣，羞涩藏于阔叶后；五月桃绒毛轻挠掌心，青涩如未长开的小丫头；野葡萄藤缠绕虬枝，垂下串串细小的珠玉，摘一粒入口，尖锐酸意直冲脑门，令人眯眼，口舌生津，精神一振。

山花烂漫，不知名的野花在石缝间、崖畔上、林隙里，星星点点，或簇或片，于深深浅浅的绿意中嫣然浅笑，粉紫黄白，点缀深山寂寥。

枝头鸟雀，鸣啭如珠玉落盘，婉转似丝竹低吟，短促啁啾如同老友问候。这清亮啼鸣，散落巨石林莽的幽深缝隙，仿佛大山借精灵之口，诉说着无尽的生命絮语。林涛过处，叶声沙沙，便是深沉的应和。

专注于嶙峋石径时，一丝异样穿透林涛风声，隐隐入耳。初如幻听，细若游丝，却带着奇异的清凉质地。不由得驻足屏息，侧耳倾听——那声音渐次清晰，泠泠淙淙，清越悠扬，如玉佩轻叩，在这干涧中显得格外空灵珍贵。心被紧紧攫住，脚步急切起来。拨开藤蔓，分开灌丛，手脚并用翻过横亘巨岩，循着愈发响亮的水声探寻。终于，在一处被巨大叠石半围拢、布满青苔的石壁底部，得见真容！

一线细流，自高峻石壁顶端不起眼的窄缝悄然渗出，贴着光滑的青灰岩面，不急不缓蜿蜒而下。水流极细，宛如一缕纤细银线，执着注入下方清澈见底的小石洼中。循声奔至岩下，迫不及待伸手捧接——水线冲击掌心，激起冰凉水花，那沁骨的清凉直透肺腑，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全身毛孔都在山泉涤荡下舒畅张开。这熟悉的清凉，一下子把我拉回外婆的村庄，把我拉到那流淌了千年的、冬暖夏凉的“凉水泉”。眼前这清冽甘泉，是大山在最干渴腹地深处，默默孕育并慷慨赠予的珍宝。

掬水洗去脸上汗渍尘土，清凉直贯头顶。带着这份涤净的清爽，继续向上攀缘。前行十几步，涧沟尽头，三米多高的石砌塄堰拦住去路。幸而每层石块皆有突出台阶，我们逐层攀爬而上，越过护栏，终抵景区的盘山公路。踏上平整的路面，相比下方巨石阵的跋涉，顿觉轻松顺畅。

出了涧沟，山风愈烈。我们迎风向西北而行，不多时来到景区大门。行进三五十步，左拐上山。很快，一片相对平坦开阔的山巅平台呈现眼前。平台中央，巍然矗立着中华祖龙雕塑。巨大的龙身盘踞山脊，蓄势欲飞。龙首高昂，目光如炬，穿透山岚，睥睨山河。金碧辉煌的鳞甲须髯，凝聚着磅礴力量，无声昭示着中华民族对龙图腾的敬畏与尊崇。山风在此毫无遮拦，风声在耳边呼啸，恍若远古龙吟穿越时空而来。

立于雕像基座下，仰望这金光闪耀的图腾，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历史的浩瀚感扑面而来，令人动容。仿佛触摸到先民面对苍茫天地时，那份原始的敬畏与祈求风调雨顺的虔诚心跳。

环顾四野，群山连绵，绿涛奔涌。俯瞰薄岚之下，村庄铺展，阡陌纵横，屋舍俨然，渺小如积木城池。方才攀爬的密林、嶙峋巨石、干涸河床，尽皆匍匐脚下。山风吹散攀爬的疲惫与尘世烦嚣，只余“登泰山而小鲁”的磅礴与超然。

久久驻足，直至暮色苍茫。我们从另一条陡峭隐蔽的小径踏上归途。小路蜿蜒于密林陡坡间，时而被灌木遮蔽，时而穿过巨石缝隙……抵达山脚时，天空开始飘起零星雨滴，具茨山的轮廓融入沉沉的黛青天幕，如一位静默的巨人。

大山无言，却以它独有的方式，在这一整日的相会里，向我倾吐了无尽私语。原来山行不止于脚步登临，更在于心魂沉潜——用肌肤感受大地的温度纹理，用耳朵聆听风过林梢与石缝泉鸣的天籁，用眼睛捕捉每一处微小生命的绽放与宏大景观的震撼。

这古老的山峦，以其蕴藏的勃勃生机与沧桑亘古的尊严，以其干涸河床的坚韧与石缝清泉的温柔，以其山巅图腾的雄浑与归途暮色的深沉，一次次无声地确认：我们并非匆匆过客，而是被它长久等待、此刻欣然归来的孩子。

我们带着满身山的气息、水的清凉、风的呼啸以及龙图腾的光辉离开，却把心魂的一部分融入了那洪荒巨阵之间，那山巅长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