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牧川

<p class="ql-block">  弟弟比我大五岁。</p><p class="ql-block"> 两手总是揣在袖筒里,一付怕冷的样子。眼睛怯生生地,畏畏缩缩跟在一群孩子后面。</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天天在一起玩,跳方格、抓石子儿......我们去上学,弟弟就坐在大门口那块石头上,张望着。远远看到我们回来,脸上漾着欣喜,赶紧跑回院子,拿出事先找好的白粉笔,蹲在地上画方格。画好了,就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别的孩子跳。大家跳累了,又喊弟弟去找石子儿,围成一圈,坐在地上抓石子儿。天阴下雨,在屋子里打扑克,弟弟出牌慢,总是输。赢了,又怀疑他捣了鬼,这个撩起他的衣服,那个拉起他,看看屁股下边是不是藏了牌……弟弟本来舌头大、又结巴,一着急,脸憋得通红,两眼瞪得溜圆,说不出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弟弟长得不出奇,脑袋大、个子小、说话不连利,总是把“馍馍”说成“妈妈”。有个大他一岁的姐姐,俩人的个头、长相、说话一模一样,站在一起,活脱一对童男女。</p><p class="ql-block"> 没听说弟弟有别的名儿。打我记事起,无论家人或是邻居,都呼来唤去地叫他“弟弟”。久而久之,无论长幼,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所有人的弟弟了。</p><p class="ql-block"> 弟弟的父母是外乡人。不知是生活艰辛,还是因为有俩个这样的孩子,出出进进总是低着头,脸上布满阴云,很少与邻居们往来。东院儿住着一个信奉基督教的老太太,对弟弟的妈妈说:“信耶稣吧!主耶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你去求主的宽恕吧!”</p><p class="ql-block"> 于是,弟弟的妈妈皈依了耶稣。她每天去基督教堂做礼拜,虔诚地跪在上帝面前读圣经、唱赞美诗,帮助有苦有难的兄弟姊妹。可一回到家中,刚刚温暖了的爱心又结了冰。姐姐还能帮家里干点活,傻呆呆的弟弟只知道张着大嘴吃饭。当时实行供给制,弟弟家六个孩子,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弟弟的肚子像开了洞,总是吃不饱。孩子们管弟弟叫 “大头宝宝”,经常喊: “大头宝宝,爱吃饺饺,饺饺不熟,气得宝宝磕头” 。其实弟弟哪敢想饺饺,窝窝头能吃饱就不错了。</p><p class="ql-block"> 冬天,弟弟最难熬。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晚上看家人睡下,才悄悄溜回到冰凉的后炕躺下。天不亮,就起来搬碳生火炉。我的印象中,弟弟总是穿着一件磨得发了亮的黑棉袄,老树根一样的双手,插在袖筒里,大部分时候张着嘴巴傻傻地笑。</p><p class="ql-block"> 弟弟就像被遗弃在墙角的一块石头,没有人正视一眼。只有姐姐给他些许温暖,帮妈妈做饭时,藏起一个窝窝头或一块红薯,乘没人时偷偷塞给他。</p><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大雪过后,寒风乍起。腊月初八这天,姐姐出聘了,嫁给萨县城南农村里的老光棍儿喜旺子。喜旺子用一辆半旧的飞鸽自行车把姐姐一带走,弟弟就卷曲在大门洞的角落里抽泣......许久之后,人们才注意到,弟弟已冻得半僵。大人逗他:“弟弟,想娶媳妇了?”弟弟不动,谁拉也不起来。这话点醒了孩子们,大家围着他连喊带叫唱起了儿歌:“咕咕鸣,上草垛,你妈不给你娶老婆,娶下一个秃老婆。叫她洗锅,扒在锅上洗耳朵;叫她舀水,扒在瓮上洗大腿……”</p><p class="ql-block"> 弟弟哭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冲着人们喊:“就不是想--想媳妇儿,是想姐—姐......呜呜......”</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继续:“叫她掏灰,揭开灶火往里吹;叫她捞菜,捞出俩根搂嚡带;叫她扫炕,撩起席子算账;叫她扫地,剜开夿夿放屁;叫她借笊篱,绕村锻叫驴……”孩子们越喊越起劲,弟弟越哭越伤心。整整一天,弟弟不吃不喝,一直缩在那个角落里抽泣。</p><p class="ql-block"> 好长时间,弟弟每天双手插在袖筒里,泪眼汪汪地站在大门口,向着姐姐离去的方向望着。</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院子里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渐渐离开老院儿和单纯的童年,走向更加纷繁的人生世界。弟弟的生活依旧很简单,像一道不变的公式:有口饭吃,不要饿死、冻死,盼着姐姐回来。</p><p class="ql-block"> 姥爷去世后,我也离开老院儿,到外地上学去。</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冬天,我接到家里的电话,姥姥病了。当我心急火燎赶回老院儿时,天已全黑。站在冷飕飕、静悄悄的大门口,我突然很恐惧,不敢再往前走。家门开了,弟弟拿着簸萁走出来,我慌慌张张进了门,只见姥姥躺在炕上。弟弟将刚端进来的炭块,用斧子打碎倒在火炉里,“轰”的一声,火苗串起,炉膛烧得通红,我颤抖的身体和心灵一下子暖和起来。</p><p class="ql-block"> 姥姥对我说:“这些日子,全凭弟弟照应,烧火、做饭、叫大夫……”我没反应过来,弟弟能做事?还能做这么多事?几年没见,眼前的弟弟,还是那副样子,双手插在袖筒里,傻傻地看着我笑。</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天,我从邻居的絮叨和几间上了锈锁的老屋中知道:这几年,有的搬迁、有的离世,院子里只留下弟弟和一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冬天,水井周围冻成冰坡,弟弟早晨一起来,先挨家挨户把老人们的水缸挑满,裂了血口的双手,常常被冰凉的铁把手沾了皮。哪家老人有病,他就干脆住在哪家。正房的王大娘、西房的满贵叔临走时,都是弟弟给穿的老衣、烧的纸钱......</p><p class="ql-block"> 真是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那个曾经被所有人当作白痴、傻瓜的弟弟,居然成了衰落的老院里,无助的人们活下去的支撑、离世前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写到这里,我湿润的泪眼似乎看到了弟弟,透过那张傻乎乎的圆脸,感觉到一种热乎乎的纯真,已经久远而黯淡的记忆在渐渐复苏……</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上初中那年,“文革”已进入后期。大批判运动过去,学校又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学习马列著作热潮。下午放学后,校团委组织团干部学习《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等一系列巨著。每晚,幼稚的脑袋瓜装着高深的理论回家时,已是繁星满天。中途要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巷,姥爷天天在校门口等我。</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和同学们刚出校门,突然看到弟弟喊着我的小名,从旁边冒出来。我愣住了!接着听到一阵哄笑。羞恼中,我甩下同学径直往前走去。</p><p class="ql-block"> 弟弟小跑着跟在我的后面,嘴里呜呜噜噜不知说些什么,穿过小巷、进了大门,一直跟我到家门口。到家后,尽管姥姥不停地解释,姥爷有事,是她叫弟弟接我的,我还是哭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那次以后,只要姥爷晚上有事,弟弟总去接我,但他不再兴冲冲地上前喊叫,而是站在远处,避开随行的同学,悄悄跟在我的后面,直到进了院子才敢和我说话……。渐渐地,我的羞恼变成了习惯,在漆黑的暗夜,傻弟弟成了陪伴我的月亮和星星。</p><p class="ql-block"> 由于上帝没有关照过来,让弟弟生得丑差,活得卑微,但他的内心并不残缺,情感并不残缺,他只是无忧无怨地活在自己简单而知足的世界里。仔细想想,他并没有傻到对什么都浑然不知的程度,只是周围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健全人对他全然漠视、浑然不知,傻到把他当成地地道道的傻子……</p><p class="ql-block"> 姥姥去世后,我就没有了再回老院的理由。世事繁忙,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p><p class="ql-block">前几天,听说家乡搞城镇建设,小镇的那片老院儿很快要拆了。</p><p class="ql-block"> 老院儿!老院儿寄放着我们一段长长的光阴。我这只飞出去的燕子,无论离开多远多久,一直魂牵梦萦着孵化我童年的老巢啊,这一次再难抑制重返的冲动了。</p><p class="ql-block"> 路上,我一直在想:老院儿还有几家邻居在?弟弟是否还住那儿?那曾经的岁月、那熟悉的一砖一瓦……</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院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和姥爷、姥姥相依为命十七载的老屋已荡然无存,北面仅存的两间土房人去屋空……残垣断壁、废砖烂瓦,都在静候着基建大军和推土机的到来。</p><p class="ql-block"> 邻人路过,告诉我:弟弟还住在原来的小南房里。</p><p class="ql-block"> 弟弟还在!我心里的凄凉顿时化作一股暖流。</p><p class="ql-block"> 走进那间昏暗的房子,他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小名。出现在眼前的,真的是年近六十的弟弟!......依然是那个憨憨、傻傻的样子,依然那种卑微的神态。身上的衣服厚实了许多,双手不在袖筒里插了,交叉着放在胸前。见到我,眼里含着热泪,满面的笑容和皱纹叠加在一起,喜出望外的神情,好似看到了仙女下凡。</p><p class="ql-block"> 我握着弟弟的手站在老院儿,似乎又望到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闻到窗前飘过的阵阵饭香……我是飘向异乡的一朵云,弟弟是留在故园的一株草。在过往的岁月中,我和弟弟一样,一直在缅念着曾经的故事,一直在守望着老院儿的风尘。然而,老人们先后离开人世,年轻人都远走高飞,此时在破败的老院里、倒塌的老屋前,立着的我和弟弟,真是前不见古人,远不见同辈,后不见来者了!只觉得两个孤独的灵魂离得很近,离三十多年的时光很近。</p><p class="ql-block"> 面对已见衰老的弟弟,我的心底涌出难以抑制的湿润……</p><p class="ql-block"> 临别时,弟弟一直站在大门口望着我,手里握着我给他的钱,直到我走出去好远。我也一直回头看着弟弟——老院儿最后的守护者。好像在站台上告别一个亲人,心中满是不期的离愁。</p><p class="ql-block"> 对一座不时翻新的城镇,老院儿仿佛是一袭破旧的棉衣,留存着早已远去的七家八户的体温的记忆,唉!只有弟弟,是衣襟下不离不弃不变的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