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月天,关中平原的太阳白花花地烫人,麦子已经收尽,只余下大片麦茬地,根根竖立,焦黄如铜针,刺向苍白的天空。刘家院门敞着,我们姊妹几个,都老了,沉默地聚在堂屋。大姐刘凤英的黑白遗照搁在条案上,相框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她却凝固在时光里,笑纹里也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两年了,黄土垄中埋了音容,可她的影子却像这满世界的麦茬,固执地扎在我们心头,扎得人生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这日头毒的,”三妹刘小芹抹了把额角的汗,目光黏在相框上,“要是大姐在,这会儿准在灶房骂开了,嫌咱几个懒,不晓得提前把凉白开晾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空气里浮动着陈旧家具和纸钱焚烧后混合的气息,黏稠滞涩。老四刘建军,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喉咙里咕噜一声,闷闷地应和:“可不,大姐骂人,声气能从村东头传到西头去。”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麦草,仿佛那是大姐当年缝进他破棉袄里的旧棉絮。</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光忽地倒涌回七十年代的寒冬腊月。我家九张吃饭的嘴,永远填不满的肚子。爹娘愁苦的脸,如同我们身上层层叠叠的补丁。风像刀子,刮着破窗纸呜呜咽咽。那时,大姐凤英刚嫁人不久,没了婆婆管束,她成了我们头顶唯一能撑住一角天的人。院门“吱呀”一声响,她裹挟着一身寒气闯进来,胳膊上挎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脸冻得通红,嘴里却像点着了炮仗:“一个个戳着当冰柱子呢?也不知道烧点热水!小芹,你那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还往外伸?赶紧缩回去!” 她麻利地解开包袱,抖出几件半新旧的棉袄棉裤,还有几双纳得密密实实的棉鞋,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最上面,是件特意给小芹做的小花袄,领口还绣了两只歪歪扭扭、却活灵活现的胖头黄鸭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穿上!看看建军那棉裤,膝盖都露风了!爹娘也不上心!”她一边数落,一边把那厚实的小花袄不由分说地裹在冻得直哆嗦的小芹身上。棉衣带着大姐家灶火的暖意,瞬间裹住了小芹。我瞥见大姐的手,红肿得厉害,指节粗大,那是长年累月浆洗缝补、又在冷水里浸着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姐……”小芹怯怯地唤了一声,小手珍惜地摸着袄上憨态可掬的胖鸭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哭啥?没出息!”大姐眼一瞪,声气更高了,“穿上!省得冻出病来又得花钱!记住,这是你姐夫厂里发的劳保手套拆了线改的,紧着点穿!” 她利索地分发着衣物,嘴里一刻不停:“老五!脚趾头又顶出来了?回头把鞋脱下来我带走!老六,你那鼻涕!蹭衣服上了看我不揍你!” 满屋的瑟缩寒冷,似乎被她这连珠炮似的骂声和高高扬起的棉衣驱散了几分。那骂声底下,是滚烫的暖意,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单薄的肩背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姐的“管”,像一张无所不包的网,也罩着我们的吃食。记忆里永远是灰黑的主调。开饭了,几个粗瓷大碗盛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谷糁子,中间一碟子乌黑发硬的腌萝卜条是唯一的奢侈。大姐风风火火地回来,手里攥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布袋子,往桌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喏!刚蒸的,还温乎!”她解开袋口,露出几个掺了麸皮、颜色灰暗的杂粮窝头,实心实意地压秤。她眼风一扫,迅速抓起一个最大的,不由分说塞进正埋头猛喝稀粥的老四建军手里:“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光喝稀的顶个屁用!” 动作麻利得像在打仗。接着又拿起一个,塞给瘦得像豆芽菜的小芹,“你也吃!看你那脸,蜡黄蜡黄的!念书费脑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姐,你……”娘嗫嚅着,想拦又不敢。那是大姐从自己婆家、从自己嘴里硬抠出来的口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什么我?”大姐眉毛一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我婆家粮食宽裕?宽裕个屁!是我起早贪黑多挣的工分换的!给你们吃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饿死鬼托生的,还挑三拣四!” 她骂得凶,眼睛却紧紧盯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面前那碗稀糁子,端起来半天也没喝下去一口。那粗粝的窝头噎得人直抻脖子,却成了贫瘠岁月里最实在的甜味。大姐的骂声,是这甜味里最辛涩、也最不可或缺的佐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大姐的“刀子嘴”,终究也曾深深划伤过我们。最痛的,莫过于小芹。那是又一个泥泞的雨季,天漏了似的。小芹要去五里地外的供销社买盐。家里唯一一双能称得上雨鞋的,是大哥结婚时大嫂带来的嫁妆,一双黑色的、笨重的胶鞋,如今前面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鞋底也磨得溜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芹却如获至宝。她小心翼翼地把穿着破草鞋的脚伸进这双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雨鞋里。冰冷的泥水立刻从鞋头的破口灌进去,左脚瞬间冰凉刺骨。可她脸上是笑着的,仿佛脚底踩着的不是泥水,而是云彩——因为买盐回来,能自留一毛钱。她盼这个盼得眼珠子都绿了。那一毛钱,是她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能换来一个薄薄的算术本,或者一支短短的、带着橡皮头的铅笔。那支笔,能把她从这泥泞的麦茬地,短暂地带到书本里干净明亮的教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小芹回来得格外晚,天都擦黑了。她一身泥水,裤腿湿了大半截,左脚那只破雨鞋里灌满了泥浆,沉甸甸的。她冻得嘴唇发紫,却紧紧攥着拳头,脸上有种异样的、压抑不住的兴奋光芒。</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盐!买回来了!”她声音带着颤,把盐交给娘,然后才摊开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五分硬币,还有一支崭新的、削尖了的铅笔。“娘,盐……盐便宜了一分钱!我……我买了一支铅笔!”她眼睛亮得惊人,带着点邀功的、小心翼翼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支铅笔像根烧红的针,瞬间刺进了大姐的眼睛。她猛地从灶台边站起来,脸色铁青,劈手就夺过那支铅笔。“买盐便宜一分钱?刘小芹!你长本事了?学会撒谎了?”她声音尖厉得能划破屋顶,“我看你是把买盐的钱昧下了!就为了买你这劳什子的笔!” 她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把那支崭新的铅笔狠狠摔在泥地上。脆弱的笔杆“啪”一声断成两截,那点鲜亮的黄色和黑色的笔芯,瞬间被肮脏的泥水吞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芹脸上的光,刹那间熄灭了。她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两截断笔,又猛地抬头看向大姐,那双刚才还亮晶晶的眼睛里,迅速涌起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委屈。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泥水,糊了一脸。她没有尖叫,没有辩解,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渗出血丝,然后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冲进了外面瓢泼的雨幕里。那支断在泥水里的铅笔,仿佛也同时折断了她通往书本世界的最后一座小桥。那破碎的黄色,成了她童年记忆里一道无法愈合的惨淡伤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小芹还是辍学了。爹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锅,头埋得很低很低:“芹啊……队里今年工分钱……给你大哥相看媳妇……要紧……”声音含混在喉咙里,被风吹散了。小芹没哭也没闹,只是默默地把她仅有的几本书——两本翻烂了的课本,一个写满歪扭字迹的旧本子,还有半截舍不得扔的铅笔头——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仔细包好,藏在了炕席最底下。第二天鸡叫头遍,她就扛起了几乎和她一样高的锄头,跟着爹娘下地了。背影沉默地融进灰蒙蒙的晨曦里,像一根过早被压弯腰的小麦。大姐远远看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只是一声粗重的叹息,消散在带着麦茬焦糊味的晨风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唉……” 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回响的叹息,将我们从沉重的往事泥沼里拽回。老四建军用粗糙得像麦茬地般的手背,用力蹭了把眼睛,声音瓮瓮的,像蒙着层厚布:“那年我发高烧,打摆子,人都说不行了……是大姐,把婆家刚给她的一斤挂面,全偷着煮了,趁热端来,一勺一勺硬灌进我嘴里……”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灌完就骂,骂我是讨债鬼,骂我浪费她的好挂面……可那碗面……真香啊……” 他再也说不下去,浑浊的泪水蜿蜒爬过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芹一直没怎么说话,她佝偻着背,慢慢走到条案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大姐遗像的玻璃框,拂过那凝固的、似乎永远带着一丝严厉的眉眼。她动作很轻,仿佛怕惊醒什么。然后,她转过身,从自己带来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裹。手帕一层层揭开,里面竟是几件极其精致小巧的婴儿衣物:一件簇新的红缎子绣花肚兜,一双虎头虎脑的软底小鞋,针脚细密匀称得令人惊叹,尤其是那肚兜上绣的“五毒”图案——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色彩斑斓,活灵活现,针法竟是早已失传的“凤翔罩金”绣,金线在透过门框的光线里微微闪烁,贵气逼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些日子收拾箱子底……翻出来的。”小芹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大姐……大姐偷偷给我备下的……是我刚怀上狗娃那年……” 她抬起头,脸上纵横的皱纹里刻满一种迟到了几十年的、巨大而无声的悲怆,“她到走……都没见过狗娃一面……也没听狗娃叫她一声姑婆……”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小芹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心。原来大姐那锋利的言语背后,藏着这样细密无声、跨越时光的暖意与遗憾,她甚至为尚未出世的外甥,悄悄绣下了如此贵重的心意,针针线线,埋藏了多少未曾出口的柔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祭奠结束,姊妹们陆续佝偻着背,沉默地走出老屋低矮的门框,像几株被岁月风干的麦穗,融入门外那片无边无际、反射着六月骄阳的焦黄麦茬地。风掠过,无数麦茬在风里发出细碎、连绵、干燥的沙沙声,如同大地低沉的絮语,又像无数根针在同时轻轻摇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芹落在了最后。她走到院墙根下那个早已废弃不用的石磨盘旁。磨盘凹槽里积着浅浅的雨水,浑浊地映着破碎的天空。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在磨盘边缘的泥土里摸索着,抠挖着。泥土沾满了指甲缝。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细小的东西。她小心地把它从湿泥里抠出来——是一截短短的、早已朽坏变色的木头,顶端嵌着一星暗淡的、铅灰色的金属。是那支被大姐摔断在泥地里的铅笔头!它竟然在这里,被时光和泥土掩埋了这么多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芹紧紧攥着这截小小的木头,那早已消逝的铅笔芯的灰黑,顽固地嵌进了她掌心粗粝的纹路里。她站起身,望向远方。麦茬地尽头,几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新翻耕过的土地上追逐奔跑,那是村里人家的孩子,清脆的笑闹声被风断断续续送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滚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脚下这片沉默的、吸吮过无数汗水与泪水的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麦茬沙沙,亘古不息,既掩埋断笔,又托举新苗——土地恒在,纵然针脚埋入深处,那被无数脚步磨亮的田埂上,总有新芽刺破陈年的根茬,向着灼烫的天空,递出它青涩的锋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