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论今说酒

薛宏新

谈古论今说酒

文/薛宏新

阳武城北，烧酒坊日夜不息蒸腾着酒气。酒气浓烈之极，打着旋儿撞得酒帘子瑟瑟发抖，随时逐风而去的样子；浓郁酒分子弥漫巷陌，悠悠然钻入行人的鼻息之间，浑若无形之手强行抚摩每个人的鼻孔。这气味，混杂着谷物发酵的甘醇之香与生活深处隐隐发酵的酸涩之味，沿着阳武的街巷苔径，弥漫流淌起来，如一条涓涓不尽的无声小河。

酒是钥匙，轻轻一拧，竟能打开人性深处被封锁住的众多角落。往古追溯，魏晋阮步兵饮酒至沉醉六十日之长，实则借酒为屏障，拒斥了权贵联姻的压力；竹林七贤于清风竹影间举杯为乐，豪饮高谈，杯中物竟转化成了对抗俗世桎梏与沉闷的武器。那刘伶更甚，吩咐仆从“死便埋我”之后携酒出行，他拿生命无奈与荒诞当作酒菜佐餐——酒仿佛是他们借以逃逸沉重现实之网的唯一窄隙。

但这钥匙，亦能打开潘多拉的魔匣。

酒也是祸端之源，迷醉之间，可掀翻精心砌垒的秩序之墙。殷朝杨广沉湎酒池肉林，终致国祚倾颓，江山瞬息颠覆于酒浆之中；汉朝灌夫于筵席之上，因酣醉胆壮，口出狂言，终惹来灭门大祸。酒在此刻，便成了引火上身的辛辣祸水，烧尽了理智，也焚毁了生命。

古事遥远，但酒力却穿透岁月，依然盘旋于阳武街头巷尾。

每逢集市，东门酒肆里人头攒动，笑语喧腾。有人端坐桌前，小口细品，面带微醺；更多则是浮溜儿灌烧酒的“酒猛子”，喝至两颊通红，脖颈青筋暴突，以拳击桌，口沫横飞地嚷着：“解忧佐欢，壮胆破闷！”仿佛酒便是医治人间一切苦痛的良药。此时酒肆中人声鼎沸，弥漫的酒气烘托着一种热腾腾的醉意，仿佛大家卸掉了所有背负的重担，飘浮于一种虚幻的温暖潮汐之中。

可待到夜阑人静，我常见到那些被伙计们搀扶着送出门的酒客，脚步踉跄歪斜，于寒冷星光下，孤零零朝着黑暗深处挪动。他们的影子在清冷月光下扭曲变形，拉得很长，却终究被无边的暗噬没殆尽。某一冬日清晨，阳武城西野地里，有人发现冻僵了的醉汉，眼角睫毛凝结的霜花宛如哀悼的孝布——那霜花晶莹无声，却凛冽如泪，凝固了生命最后的悲凉。

世事翻腾，千秋酒盏递传于手，杯中物何曾有过半点改变？变者，不过是人手与人心的辗转罢了：善者借酒酿甘甜，恶者以酒作鸩毒。醉眼迷离也好，清醒明白也罢，酒杯终究按饮者的心性雕刻出百态世相。

阳武千年老酒坊门前，一只不知经历了多少颠沛沧桑的青铜古爵常在斜阳下幽幽闪亮。历经酒液冲刷浸润，它周身早已缠绕着深沉厚重、浸入肌理的岁月包浆。那幽幽光泽，如同千年沉默的眼睛，它凝注着过往，映照着当下——映照过醉里功名笑谈，也映照过街头寒夜僵卧的躯骸。杯既无言，便只得默默容纳汹涌而来的所有喧嚣喧嚣与沉默；它安稳地把持住自己，像容纳无尽江河的沉默容器。

酒盏浸透千年，只为见证人间悲喜无休的轮回。此物无情，却显影了我们全部的醉梦与醒痛——那青铜杯底寒光闪烁，倒映着天地间最古老痛楚的箴言：醉生梦死，岂非已是属于所有人的土馒头？

纵使千年铁门槛，无非终究一个土馒头；杯中盈虚轮转的古今悲欢，原来早被这金属冷光默默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