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长安

昱

久居异乡的游子，一旦归家，常急急奔往那深植于记忆中的食肆，欲将久违的故土滋味，一口一口地填满肠胃，仿佛吞咽的正是那魂牵梦萦的故乡。我便是如此，一踏进西安，便一头扎进那家熟稔的老铺子，急不可待地呼道：“一瓶冰峰！”

冰峰汽水瓶身冷冽，水珠细细密密地渗出来，轻轻握在手中，凉意便沁入掌心。瓶盖旋开，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桔子清香，毫无防备地扑上鼻尖，直钻入心扉。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甜意裹挟着气泡在舌尖上噼啪跳跃着，瞬间席卷喉咙，滑入腹中，久旱的肠胃骤然间被滋润了。我闭目长吁一口气，仿佛周身暑气尽散，连灵魂也熨帖了——这滋味，像是跋涉者终于掬饮了故乡清冽的井水，从喉咙到心底，都无声地喊出一句：“嘹咋咧！”

一碗油泼面紧跟着端了上来。宽韧的面条，静卧在碗底，青翠的菠菜、豆芽铺陈其上。突然，一勺滚烫的菜籽油被泼了上去，“滋啦”一声脆响，碗中腾起一团诱人的白雾，焦辣浓郁的香气瞬时弥漫开来。那油是活的，在碗里跳跃着，将辣椒面烫得焦红发亮。我忙不迭地抄起筷子，迅速搅拌，面、菜、辣子、油，瞬间交融难分。挑起一箸入口，面条筋道弹牙，辣油热香直透，那鲜辣劲道在口中炸开，额头已渗出汗珠，可舌头却着了魔，贪婪地催促着手再去夹下一口。真是酣畅淋漓，仿佛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舒展开来，对着久别的故园烟火气，酣畅地吐纳。

这时，肉夹馍也捧到了面前。馍是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白吉馍，酥脆的外皮烙着褐黄的圆痕，掰开，便升腾起朴素踏实的麦香。里面满满填着酱红油亮的卤肉，肉炖得酥烂，浓稠的肉汁几乎要浸透馍的内壁。我双手捧住，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馍的焦脆与肉的软糯在齿间交缠，肉汁丰盈，肉香醇厚，瞬间溢满唇齿之间。咽下去，那沉甸甸的满足感便稳稳地坠入腹中，沉甸甸的，如同故乡的土地一样实在，令人心安。

末了，一碗胡辣汤端来收尾。汤色浓稠，深褐的汤中，面筋、肉丁、木耳、胡萝卜丁若隐若现。舀起一勺，汤的黏稠几乎牵扯着勺子。送入口中，汤羹温润裹舌，胡椒的暖辣从舌根蔓延开，一路灼热地滑进胃里，熨帖着五脏六腑，仿佛一股暖流在体内盘桓游走，将方才的寒凉与劳顿都驱散了。几口热汤下肚，额角渗出汗意，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那深藏已久的漂泊感，终于被这熟悉热辣的滋味彻底消融了——我像是被故乡牢牢地拥住了，从此不必再悬着心四处漂泊。

胃里填满了故乡的滋味，连呼吸都带上了踏实的热气。走出小店，街灯次第亮起，温柔地覆在每一寸熟稔的街衢上。方才那碗胡辣汤的暖意，正从腹中向周身弥漫，连指尖都微微发烫；那暖意并非无端升腾，它来自胃里那方被故乡水土牢牢托住的充实感。

所谓故园，有时并非地图上的某一点，而是味蕾深处那几味不可替代的坐标。当你端起一碗胡辣汤，当舌尖触到冰峰气泡的微刺，当唇齿被肉夹馍的饱满与油泼面的泼辣所俘获——你便知道，此心安处，长安永在。胃里装着故乡的人，走再远都还是个长安客，因那人间烟火气，早已化作血肉，成了我们行路时最安稳的压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