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深处的童年时光

今天

<p class="ql-block">  今年的“六一”恰逢端午,怎奈天公不作美,漫卷了几层波云,就飘撒起淅淅沥沥的雨。满眼里都是孙娃儿搭积木认真的样子,程亮亮的眼睛如一泓秋水,猝不及防地将我的记忆冰封融化,那是一缕遥远而柔软的烟火——七十年代农村的童年,一幅以麦浪为底、星河为幕的活色生香的工笔画,在我意识的光晕尽头,徐徐展开,清晰如鉴。</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天空是刚被靛蓝染透的粗布,辽阔得没有边际。最难忘的,是那一望无垠的麦地。金黄的麦穗在风里涌动,翻起连绵的浪。我们这群田野的孩子,便是这金色海洋里最灵活的鱼。一会儿匍匐在田埂下,把自己蜷缩成一块沉默的土坷垃;一会儿又猛地扎进麦浪深处,像一株会喘气的野草。屏息凝神间,一声“藏好了吗?”的呼喊划破宁静,紧接着便是三五个身影如离弦之箭,“嗖嗖”地射向更远的金黄,惊起几只肥硕的绿头蚂蚱,扑棱着翅膀,擦着打补丁的裤腿仓惶逃窜。</p><p class="ql-block"> 村边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沟,是我们的水上乐园,也是泥泞的战场。几个晒得黝黑、泥猴般的孩子,正撅着屁股,用河泥笨拙却执着地砌着一道堤坝。豁了口的搪瓷盆、缺了角的粗陶罐,叮叮当当地交响。小小的胳膊抡成了不知疲倦的风车,奋力将坝内的水一瓢瓢舀到外面。直到沟底彻底裸露,湿润的淤泥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看!黄鳝扭动着油滑的身子,惊慌失措地寻找泥洞;泥鳅则“扑簌簌”地往更深的泥里猛钻。小手毫不犹豫地探进那滑腻冰凉的泥沼里,指尖触到那扭动的活物时,“呀!”一声混合着惊喜与战栗的尖叫,能顺着河沟传出二里地,杨柳树枝上的麻雀惊恐的扑棱棱飞向高空。</p><p class="ql-block"> 初秋的夜晚,打麦场是全村人的天堂。新堆的草垛像一座座温暖的小山,散发着干燥的、阳光亲吻过的气息。大人们摇着蒲扇,家长里短的声音在晚风里飘散。我和哥姐们并排躺在高高的草垛顶上,仰面便是深邃无垠的夜空。月亮像个顽皮又沉静的孩子,在薄纱般的云絮间轻盈穿行。我们屏息数着星星,一颗,两颗……妈妈温柔的声音,带着青草的甜香和夜晚的微凉,轻轻飘上来:“瞧见那条白茫茫的带子了吗?那是天河。河这边那个三点一线的就是是牛郎星,中间那颗最亮的是牛郎,两边的小星星是他挑着两个框子,里面坐着他的娃娃;河那边,那个三角形的就是织女……”银行里星光密揉碎了我飘忽的意识。眼皮渐渐沉重,睫毛上沾了细微的草屑,沉入的梦里,流淌着的都是银河碎钻般的光辉。</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快乐,简单、粗粝,却像野地里的浆果,饱满多汁。没有精致的玩具,所有的游戏都是群体的、奔跑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沙包在欢叫声中划破夕阳;纸飞机驮着小小的梦想,能追着跑过三条街道;夜晚,举着昏黄的手电筒,胆大的孩子踩着梯子,在低矮的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掏麻雀窝,屏住的呼吸里是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期待。当然也有闯祸的时候,记得最清楚的是和小伙伴在生产队面粉厂旁玩火,跳跃的火星差点燎着了宝贵的麦草垛。后果是爸爸那双厚实的鞋底,毫不留情地落在屁股上,疼得龇牙咧嘴了好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可这份疼痛,竟也成了日后带着苦笑的珍贵谈资。</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骄傲的,是那份自己动手创造快乐的智慧。一张发黄的桑皮纸、一本用过的作业本,在灵巧的小手里,转眼就能变成乘风而起的纸飞机、能在水洼里漂游的纸船、能啪啪作响的纸拍子。甚至折叠一个通过自主选方向,预判你未来是大人物还是傻子的“八面判官”。铁丝能弯成弹弓架,自行车链条加上辐条帽,就能神奇地组装成“啪”一声脆响、让所有男孩眼红的火柴枪!冬天的乐趣在冰封的水塘上,一块废木板,钉上两节一头削尖的竹片,一架简陋却无比自由的“滑冰车”就诞生了。“嘎吱嘎吱”,冰面在欢笑声中呻吟,手脚冻得通红,耳朵像透明的红萝卜,也舍不得回家,直到望见自家屋顶那缕温暖的炊烟袅袅升起,才踩着嘎吱作响的冰碴,带着一身寒气跑回家,棉鞋里冰凉刺骨,脚心却因为奔跑和兴奋,热乎乎地跳动着。</p><p class="ql-block"> 秋收后空旷的田野,就是我们的古战场。一只神气的蝗虫,一只顶着威武触角的天牛,用草茎拴住,便是各自麾下冲锋陷阵的“大将军”,在田埂上展开激烈的“厮杀”。没有电视荧屏的光怪陆离,更没有方寸手机里的虚拟世界。大部分夜晚,甚至没有电。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在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温暖的家人剪影,昏黄的光晕便足以填满整个屋子,也照亮了围坐在一起的小伙伴们。我们折纸、做弹弓、讲听来的故事。放学后没有堆积如山的家庭作业,却有着属于小小劳动者的责任:挎上竹篮去田野打猪草,牵着温顺的羊儿去山坡上啃食夕阳,或者在妈妈做饭时,蹲在灶膛前,小心地添着柴禾,看跳跃的火苗舔着黝黑的锅底。</p><p class="ql-block"> 物质的匮乏是刻骨的记忆。红薯粥和玉米糊糊是常客,清汤寡水刮着肠子。白面馒头是稀罕物,一块小小的水果糖,往往要藏在枕头底下,舔上许多次,才能让它彻底消失,那份甜蜜的等待和珍惜,如今想来竟成了最奢侈的滋味。很多时候肚子是空的,但精神却从未贫瘠。伙伴是最大的财富,如果没有几个一起疯跑、一起闯祸、一起分享最后一点糖渣的“铁哥们”,那日子才真是灰暗无光。</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孩童娱乐,无一不烙印着健康、野性、协作的印记:在田野里疯跑捉迷藏,扮演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战争”,在地上画出格子跳房子,玩得满头大汗的老鹰捉小鸡,沙包在空中划出的抛物线,集体跳绳时整齐的落地声……每一个游戏都伴随着奔跑、跳跃、呼喊,释放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也编织着牢不可破的友谊。</p><p class="ql-block"> 如今,在物质丰盈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日子里,在充斥着电子屏幕和虚拟社交的“六一”,我心底最柔软、最明亮的角落,依然固执地珍藏着那个年代。那个麦香弥漫、蝉鸣聒噪、草垛上流淌着银河的童年。那个会为一只泥鳅尖叫、为一把自制的火柴枪骄傲、为爸爸的鞋底子又疼又怕的童年。那些饿着肚子却能在风里笑出眼泪的日子,那些把泥巴当作珍宝、把虫鸣当作天籁的时光。它们像窖藏的老酒,在岁月的深处愈发醇厚。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快乐从不需要太多外物装点。一捧饱满的麦粒,一条混着泥鳅腥气的小河沟,几个在夕阳里疯跑成剪影、笑声能震落露珠的伙伴,就足以将贫瘠的岁月,填塞得鼓胀而丰盈,亮得如同母亲故事里那条永恒的星河,永不褪色,永远温暖。那是一种扎根于泥土、生长于自然的快乐,简单,纯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