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黄州读苏轼诗词之四

老牛

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圣谕下发，苏轼终免一死，贬谪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元丰三年（1080）初苏轼到达黄州，黄州并没有他的安生之地，只有借住在当地寺庙定惠院中。 这次的贬谪对苏轼无疑是一次极大的打击，但是苏轼一生是一个乐天派，生死之关尚且度过，贬到黄州已不能扳倒他的生活信心了。到了黄州之后，虽然此地是一个小城，而且落脚在寺中，没有薪俸，靠朋友接济生活，但他没有颓废，立即积极振作精神，适应新的环境。只是对妻子的怀念却使他感到愧疚，自从去年被捕，妻子必然时时担心受怕，这次到了黄州，总算平安，希望妻子能尽快来到身边。他的《南歌子·感旧》就为此而发：“……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这是苏轼的继配妻子王闰之，治平二年（1065年）苏轼原配王弗病逝，熙宁元年（1068）续弦王弗的堂妹王闰之，闰之虽非名门闺秀，但与王弗一样贤惠柔顺。苏轼到达黄州三个月后弟弟苏辙遂将哥哥的家眷安全送到黄州。 苏轼住在定惠院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对宦途已不抱什么希望，心中的苦闷是自然的。在定惠院中，深感人生无定，寂寞茫然，写出了这首痛定思痛的词《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以孤鸿自喻，无人知晓他的处境。 虽然这时的苏轼，情绪已经落到了最低点，对前途感到十分渺茫，但他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并没有为厄运压倒，经过不多的时间的调整，又唤起了他的乐观精神，多大的艰难困苦都压不倒他了。在定惠院看到花丛中一株海棠，感到此地有海棠确实不易，但老百姓并不重视它，任其自生自灭，认为“土人不知贵也”，乃感概而抒发并作诗咏之：“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刻画了空谷海棠的幽独、富贵、孤高。 诗的后半部分则笔势一转，写自己因海棠而叹息无言：“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这时的苏轼在黄州虽说不上已经扎下了根，但对于僧舍或人家已不陌生了，可以串门看修竹闲聊。 当然这也抒发了寓居他乡、流落天涯的感概，和“散步逍遥自扪腹。”这种乐观精神。这首诗他自己也很喜欢，认为是平生得意的一首诗，每每写以赠人。 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他也十分关怀，特别是平民的生活，吏治的优劣，豪绅的强夺，有着重重的忧虑。它通过丰富的想象，巧妙地将布谷的鸣叫声和一位阻于溪水边的农民联系在一起，描写了农民的悲惨生活。于是他赋诗《五禽言》写道：“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袴，不辞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描述了豪绅催租鞭挞农民的证据。 元丰五年（1082），苏轼误认为黄州的赤壁山即是当年周瑜战胜曹操的赤壁之战的战场，于是有感而发，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这千古为人称颂的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狂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由此可见他的豪情不减当年。熙宁八年（1075）他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时，就写了《江城子·密州出猎》这首十分豪迈的词，比起此首《赤壁怀古》同样显示着他的英雄气质。对于《赤壁怀古》就有人当他的面评价：“柳郎中（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唱‘大江东去’。”可见苏轼并非总是温文尔雅，有时也显英雄本色。 苏轼初到黄州借住在定惠院时，在那里倒也一日三餐无忧，可是当家眷来到黄州后，就不能继续住在定惠院了，于是得太守照顾暂住于临皋亭，但因为没有薪俸，一家生活何以为继？得力于他的弟子穷书生马正卿的帮助，求得黄州之东的一块坡地，于是苏轼得以维持生计的处所，曰“东坡”。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当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时，曾写过《东坡种花》、《步东坡》等诗，而苏轼得到这块地正好在黄州城东，因此取名为东坡。苏轼垦荒播种，艰苦经营，以求来年收获。同时在此筑房以供居住，曰“雪堂”，并作诗曰：“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luo）确坡头路，自爱鏗然曳杖声。”从此自号“东坡居士”,苏东坡由此闻名。 苏轼躬耕于东坡，虽然辛苦，但仍然陶醉于诗酒之乐，想起了陶渊明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南山，指庐山），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于是仿效陶令写了《江城子》词：“……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觉得生活有了指望，心情舒畅，苏轼之达观略见一斑。 苏轼之达观，源于他宽广的胸怀，正如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所说的：“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也。”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把他打倒呢？他可以“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已晓”。（《西江月》苏轼词传）《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依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糓（gu）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酒醉，回家晚了，家童已然熟睡，叫门不应，他就可以站在门外，“依仗听江声。”你想，夜深可以在桥上酣睡，回家叫门无应，他居然可以站在江边听江声，是多么宽广的胸怀才能如此闲散。 盛传千年的词《定风波》更是充分道出了他的不畏风雨，从容泰然的乐观勇毅精神。《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谁怕？”两个字即为苏轼的精神做了注脚，因而“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在黄州因为罪贬，没有政务之劳形，所以诗作较多，不可能一一呈现。同时还写了有名的前后《赤壁赋》，赋中对人生对天地都有着深刻的认识，这是我在这篇文章中所没有提及的。 还要提到苏轼的友人张怀民，一位步苏轼后尘于元丰六年（1083）被贬黄州的官员，在黄州的江滨建快哉亭，并与苏轼结识后相晤甚欢。亭建在黄州城南江滨，苏轼遂命名为“快哉亭”。他们在亭上指点江山，高呼快哉，从快哉亭苏轼还想到了平山堂，想到了恩师欧阳修和醉翁的词句，将文坛托付给苏轼，快哉亭上的快哉风也有醉翁的一份。《水调歌头·快哉亭作》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时间过得也快也慢，四年过去了，苏轼自元丰三年（1080）初到黄州，到元丰七年（1084年）正月，神宗出御札，苏轼量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虽然仍是团练副使，但已是从一个罪贬改为赋闲待用了。 临行前，与黄州诸友及僧人依依惜别，写下来这样的词句： 《满庭芳》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 四月离黄州，在黄州，整整四年。他虽然贬谪于此，是受到惩罚的官员，但他不卑不亢，以一个平民的身份，与当地的农人、僧人、官员均交上了朋友，自己躬耕于东坡，筑庐而居。虽穷困，但不失君子之志，饮酒赋诗，怡然自乐。虽对仕途不抱希望，但仍对天下抱以关心之态，正如范仲淹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黄州四年，越发成熟而宠辱不惊，这正是他的收获。 2024-03-30初稿于老牛书屋 2024-09-04修改 2025-03-15二改于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