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马墩儿上小学时和我同学一年——我上一年级时他从上一级“砸班”到我们这一级。待到我们升二年级时,他又留在了一年级。马墩儿天生“地包天”,嘴阔,下巴比上嘴唇凸出足有一扁指,乃至说话时的舌前音都发不准,比如他的粗话口头禅“我操!”他都说成“我抄!”我们都取笑他。但这家伙长得粗壮有力,他和我们打架绝不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和小D打架那样“撑老婆架子”,而是身一躬,过来就将你实实在在揽腰抱住,然后往上一耸,你的脚就离了地,此时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了,而他却轻轻松松就把你平摔在地上。我们怕他,却又爱取笑他,于是我们都是远远地逗引他,撩拨得他性起,满校园追赶我们,好在这家伙灵活度差点,总也抓不到我们。</p><p class="ql-block"> 马墩儿上学三年,考试没得过一分,回回都是“大鸭蛋”,不能随班升级,为此屁股让他爹揍得像锅底。虽学习不好,但老师们都喜欢他,因为他“热爱劳动”——这是每学期学生考评,班主任老师对马墩儿必不可少的评语。下课黑板他抢着擦,放学他抢着扫地,都没人家值日生的份儿;学校或老师们有点什么活儿,也爱让他干,特别是女老师或女同学指使他干点事儿,他跑得轱辘巴跌的。</p><p class="ql-block"> 第三年没上完就让他爹领回家下地干活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说马墩儿呢?你不能说他呆,也不能说他傻;他有他的精明,他也有不拐弯的时候。你只能说马墩儿的优点是实在,缺点是忒实在。</p><p class="ql-block"> 还是给你说件事儿吧。</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们大队民兵连长赵邪子结婚,很多人都去“助忙”。马墩儿热“助忙”,不仅图热闹,还有好吃喝。所以马墩儿早早就赶到赵邪子家洒扫庭除,忙碌起来。喜气洋洋的新郎官赵邪子看到马墩儿就说:“墩儿,好好干,新娶的媳妇头三天晚上是你的。”“真的?”“玩你是小狗!到时候你在门口等着,我给你开门,你进去,我出来。”马墩儿立即喜上眉梢。这一天马墩儿帮厨,到井上担水,一路小跑,晃荡出的水弄得整条路都泥泞难走;拉风箱烧火,那风箱拉得“呱嗒”“呱嗒”震耳欲聋,火苗窜出炉膛一尺多高,弄得掌勺师傅手忙脚乱,说:“墩儿,又不是你娶媳妇,你兴奋个嘛劲儿!”马墩儿但笑不语。</p><p class="ql-block"> 晚上送走一拨拨客人,一对新人入了洞房。马墩儿没忘记赵邪子的承诺,竟也踅踅摸摸来到新房门口,一推门,关得死死的,马墩儿就坐在了新房门槛上,等赵邪子给他开门。然而一等二等,就是不见赵邪子给他开门。想想赵邪子信誓旦旦的样子,马墩儿就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等,直到天亮,赵邪子一脸疲惫地开门出来,发现马墩儿就坐在门槛上,抬脚就踢在了他屁股上:“拔腚!”马墩儿急了,说:“我‘抄’,你,你不是说……”没等马墩儿说完,赵邪子又是一脚:“拔腚!”马墩儿瞅瞅赵邪子盛怒的脸,兜起自己的阔嘴,悻悻离去。</p><p class="ql-block"> 这事儿算是让马墩儿与赵邪子结下了梁子。</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年年修水库。1966年我高中毕业,赶上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在校搞文化大革命。搞着搞着,父亲就跑到学校硬把我拽回家,说这上的什么学?狗胡喽,回家挣工分去!不能不听父亲大人的,因为家庭财权父亲一手死拿,不听父亲吆喝,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背不上煎饼卷儿;背不上煎饼卷儿就饿肚子。于是66年底我就到水库工地挣工分了。</p><p class="ql-block"> 马墩儿是我们大队老资格的民工,因为他父母早亡,哥哥也结婚了,老大不小的马墩儿不愿和哥嫂一块过;哥嫂也觉得这样好,解脱了给兄弟说媳妇成家的责任。单身独处的马墩儿到水库干活可以吃食堂,免了自己生火做饭,更重要的是吃食堂可省下自己家里的口粮,工分照常混,每月还能发个三块两块的零花钱,这对马墩儿来说,这可是拉屎扒地瓜,捎带拍蚂蚱,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儿。马墩儿算计得过来。</p><p class="ql-block"> 然而不是冤家不聚头,每年修水库都是民兵连长赵邪子带工。这于马墩儿非常不爽!所以见到赵邪子,马墩儿就把嘴撇到耳根,说赵邪“支”是条狗,说话不“涮”(算)话,当领导没“支”格!——马墩儿把“子” 和“资”都说成“支”。然而在众人面前,赵邪子自有他与马墩儿截然相反的说辞。他说,这话是说来着,头三天晚上也给马墩儿留着门,可马墩儿坐门槛上不进屋,我有什么办法!于是民工们哈哈大笑,都相信赵邪子说的是实话,说马墩儿才是狗,人家给你留门你不进,怪谁?你不是狗谁是狗!马墩儿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憋红了脸争辩,然而每次马墩儿都是少数派,败下阵来。当然也有支持甚至为马墩儿“抱不平”的,民工徐四鼓捣——这家伙是要饭的牵猴儿,走到哪儿欢乐到哪儿,见不得空气沉闷——就怂恿说:墩儿,赵邪子老婆欠你三晚上,就这么算了?找他啊!往往口水战又起,惹得民工们又是一阵舒心大笑。</p><p class="ql-block"> 事有凑巧,水库坝基合拢,各生产大队增派人员搞突击,赵邪子新娶的媳妇也来工地打增援,于是中午吃饭时徐四鼓捣旧事重提,说:“墩儿,赵头儿的许诺就这样算了?”马墩儿紧闭自己的阔嘴,甚话不说。徐四鼓捣就说:“要不,你看这样行不,我问问咱头儿,你和他媳妇就在这工地上亲个嘴儿,就把咱头儿的许诺抵过去,以后你也别再拿咱头儿的许诺说事儿了,怎么样?”马墩儿还是不说话。徐四鼓捣就开导说:“行啦,墩儿,亲个嘴你也是白赚的便宜,再说了,这还是咱一厢情愿的想法儿,至于咱头儿那里愿不愿意还另说呢!怎么样,要不要我去透透这事儿?”马墩儿还是不说话,不过眼神儿活泛了,阔嘴开始向两边耳根裂。看到这表情,徐四鼓捣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巅巅跑向赵邪子,只在赵邪子耳边一嘀咕,赵邪子竟高声表态:没问题!</p><p class="ql-block"> 世间万事都不是那么顺顺当当的。事儿到了赵邪子媳妇那儿理所当然要卡壳儿了,小媳妇儿扭扭捏捏说什么也不答应——你说这是什么事儿!于是爱起哄凑热闹的媳妇娘们儿们就打赵邪子媳妇的包围战,又推又搡,嘻嘻哈哈,小媳妇儿有脾气也发不起来。特别爱闹笑的张二嫂更是极力撺掇:“这怕啥的么,亲就亲,又少不了什么!”并趴在赵邪子媳妇耳边嘀咕了一阵后,也不管赵邪子媳妇答应与否,就大声说:“行!但人家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害臊,亲嘴时马墩儿必须闭上眼才行!”这不用马墩儿表态,男民工一致响应:“䞍好的吧!”</p><p class="ql-block"> 协议达成。于是女人们以张二嫂为首簇拥着赵邪子媳妇,我们男民工们以徐四鼓捣为头推搡着马墩儿,由两个方向相对凑近,整个热闹的食堂大院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端着碗的不再动筷子,含在嘴里的饭停止了咀嚼,就像马戏团里表演绝顶高难度动作,一切音响停止了,灯光聚焦于一点;所有民工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目光都盯在马墩儿和赵邪子媳妇身上。只有张二嫂在监督:“墩儿别睁眼,睁眼就把你狗肉蛋子眼抠出来拿到北边光石梁上当炮摔!”马墩儿老老实实闭着眼,撮起自己的宽嘴巴,去迎接赵邪子媳妇的亲吻。然而就这么向前凑啊凑的当儿,马墩儿就觉脑门上一阵凉风袭来,顾不得张二嫂的警告,急睁眼往上一瞧——一只胶鞋底儿正凌空而下。躲闪已来不及,立即就下意识地把眼紧闭,耸肩缩颈——“啪!”马墩儿天灵盖就挨了一下,好在胶鞋底儿拍在脑门上很响,却不甚疼,但这也足以让马墩儿眼前一片金光灿烂,群星乱舞!只见赵邪子媳妇剑眉倒竖,银牙紧咬,骂道:“我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待赵邪子媳妇第二胶鞋底儿落下,马墩儿已抱头蹿出了人群。人群立时像沸油锅里滴进了水,爆笑声响彻食堂院落,笑得人们东倒西歪,嘴里含着饭的,那饭从鼻孔里喷将出来;端着碗的那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纷纷碎。徐四鼓捣笑得拍屁股转圈儿,张二嫂更是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拍尘土直喊“哎哟,我的个娘嗳!哎哟,我的个娘嗳!”马墩儿则跑到一高岗处,跳脚骂赵邪子两口子合伙日哄人,不得好死!当然他的骂声被干云笑声所淹没。</p><p class="ql-block"> 这天下午,我们生产队的民工们一直沉浸在欢乐中,干着活儿也重复着中午发生的事儿,笑得肚子抽筋。</p><p class="ql-block"> 细细想来,这事儿办得又有点不厚道,但你千万别上纲上线,说什么是对人格侮辱啊、趣味低级啊等等,其实那时候水库工地上根本就没什么文化娱乐生活,高音大喇叭反复播送的几段样板戏早让人们听腻歪了,工地宣传队演的节目不是弓腿劈胯跳忠字舞,就是整队挥舞红宝书背语录,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节目,看常了还不如看狗打架;那拿腔拿调泰安普通话,让人听了就跟一口吞个活绿豆蝇似的,恶心好几天。因此谁也不看。于是,民工们相互取笑,从对方那儿索取点生活的盐分,是一种常态,别人都可以取笑你,你随时也可以取笑别人,谁都可以是戏谑的对象,就是我们民工至高无上的头儿赵邪子也无法幸免。就是哈哈一笑,愉悦身心,仅此而已,绝无恶意。比如那天正吃中午饭,徐四鼓捣就停止了嚼饭,盯着工头赵三邪子后背惊呼:“头,虱子!”赵邪子很爱面子,骂道:“狗屁,老子身上哪来的虱子!”徐四鼓捣伸伸脖子咽下嘴里的饭,继续盯着赵邪子的后背,上前从赵邪子身上一捏,一虱子就放在掌心,说:“真的,这虱子我认识!”赵三邪子又骂道:“狗屁哄哄,你怎么认识这虱子?”徐四鼓捣睁大了眼睛对大伙说:“都看准了,这虱子黑脊梁骨翘屁股,是我老婆身上所独有,我怎么会不认识!”这下大伙乐了,纷纷问徐四鼓捣:“说,你老婆身上的虱子怎么到了咱们头儿身上了?”赵邪子也像得了天大的便宜,笑歪了嘴巴,问:“你老婆身上的虱子怎么跑到我身上来了?说!”徐四鼓捣扭捏不好意思了,只顾往自己嘴里塞窝头。人们更起哄了,围着徐四鼓捣一片声地喊:“说!说!”徐四鼓捣好像被逼急了,只好说:“实话实说,这虱子确实是我老婆身上的,只不过它爬到了我身上,由我身上爬到了凤莲身上,又由凤莲身上爬到了咱们头身上。”这一下人们的笑声都转向了赵邪子。赵邪子甚话没说,放下手里的碗筷就追打徐四鼓捣。工地上笑声沸腾。</p><p class="ql-block"> 原来,凤莲是赵邪子的老婆。</p><p class="ql-block"> 我本人也办了一件蠢事,让我们村的民工们取笑——具体点说吧:那时,参加水库建设的每个生产队必须配备一名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因为我是高中刚毕业,算是有文化的了,赵邪子就把我的名字报工地指挥部了。我便非常认真,按指挥部部署,晚上要组织大伙儿学习毛主席语录读报纸,可大伙儿都嘿嘿对我笑,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自己的住处去了,根本不理我这茬儿。我把求救的目光转向赵邪子,赵邪子却笑着说:“咋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真)纫(认)了?甭和个事似的,什么时候来检查,你给大伙儿念念语录或读读报纸就行!”从此我就以“棒槌”闻名于我们省庄民工之中。</p><p class="ql-block"> 这绰号是对我不谙世事、处事呆板的戏谑和爱怜,并无多大恶意。但倘若某人天天板板整整,一脸的阶级斗争严肃相,说话行事严格执行路线斗争,那么,这人就是另类,也就很难融入民工们这个团体了,大伙儿当面对其敬而远之,私下却诮而污之。</p><p class="ql-block"> 当然具体到马墩儿要与赵邪子媳妇亲嘴未遂这事儿,对马墩儿刺激确乎有点大。马墩儿曾当众发誓:“我‘抄’,以后咱也说个媳妇,你赵邪‘支’甭想瞭一眼!”赵邪子闻言,就对马墩儿说:“我不瞭一眼,我瞭一眼干嘛——我瞭起来没头儿!我不但瞭,我还心思哩!”我们都笑着对马墩儿说:“你真说个媳妇千万别让咱头瞧见了,让他瞧眼里就拨不出来了!”徐四鼓捣悄悄提醒马墩儿:“哎,你可小心点儿,赵邪子心性坏,他哪儿都心思得到,说不定你说个媳妇他先下手给尝了鲜!”马墩儿沉默不语,粗气大喘——他决定给赵邪子点颜色,让他知道他马墩儿也不是好惹的!(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