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牛忆

王山木

教牛忆 <p class="ql-block">  深秋的风总带着谷桩的涩味,那时我十岁,赤足踩进刚收割的稻田。泥水漫过膝盖,碎谷桩往裤管里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如今生锈的犁刃上。父亲在身后扶着犁铧,铁铧吃进泥土的声响钝重,小牛犊的缰绳在我掌心勒出红痕,它总爱往斜里窜,把我拖得趔趄,谷桩刺破脚腿的疼混着泥水,在小腿上蜿蜒成暗红色的线,腿上像爬满了小蚯蚓。</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的田埂还没划清界限,可家家户户的犁耙早已认熟了自家的田土。我家那头小青牛是老母牛的多胎小牛犊,半岁就要学犁田,父亲说秋耕的土最养牛,也最磨人。他蹲下身掰断一根谷桩,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牵稳了,牛鼻子朝哪边,犁沟就往哪边歪。”话音未落,小牛突然扬蹄,犁铧猛地翘起,溅起的泥水糊了我半张脸。</p><p class="ql-block"> 父亲再次将铧尖插进泥里,我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响,像田里冒泡的泥沼,牛在乱跑时要喊“咓,咓咓”。那天他教我攥缰绳的手势,教我在转头时左转右转都要走未犁过的那一边,可小牛总不听使唤,欺我年幼力小,反其道而行之,用尽吃奶的力,总算把它拽了回来,但老是不走直线,父亲虽然尽力调整木犁的方向,犁出来犁痕总是歪歪扭扭,像我作业本上没写直的笔画。当它多次乱蹦乱跑时,父亲的水竹鞭子终于落在我背上,不是抽牛的那种点到为止,而是带着恨铁不钢的狠劲和泥土的重量,一下下抽在我湿透的破单衣上。</p><p class="ql-block"> 我栽倒在泥水里,听见小牛奔跑拖着倒地犁铧磨擦谷桩的轰鸣。父亲紧赶慢赶追了上去拉住绳子,控制住了小牛。父亲提高嗓门对我喊:“你还不快点过来牵着”,我踉踉跄跄走过去接过父亲手中绳子时,父亲的袖口滴着水,手腕上有道旧伤疤——那是我出生那年,父亲上山砍木材修房子被树枝划伤的。他把绳子交给我,快步走过去扶起犁铧,小牛不安分地转了一个圈,它似乎是在躲避父亲的鞭子,父亲看出我和小牛的心思,把水竹鞭放得很低,鞭梢的水珠滴在我们之间的泥水上,砸出小小的水坑。我听见他的心在说话“牛性像人,”他声音沙哑,“不磨不成器啊。”</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懂,那年深秋的稻田是张考卷。父亲让我牵住的不仅是牛绳,更是生活的犁铧。当他的鞭子落下时,我看见他眼里有比泥水更浑浊的东西,像田埂边那棵沧桑的老棬子树的年轮,圈圈都是不得已的疼。就像小牛最终学会顺着犁沟走,我也在那些被拖拽、被鞭打的日子里,读懂了沉默的父爱——它像犁尖切开泥土,表面是割裂的疼,深处却在滋养着破土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如今再走在秋日的田埂上,总看见夕阳把犁痕镀成金线。那些年父亲教我的事,早已长成我骨血里的纹路:人生的田垄总得有人先踩进去,哪怕泥水没膝,哪怕谷桩刺身,只要攥紧手里的方向,每道犁痕最终都会成为土地的勋章。而那个在泥水里哭泣的少年,终究明白了,有些鞭打是岁月递来的犁,要把稚嫩的生命,耕成能承载风雨的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57, 181, 74);">图片来自网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