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钢筋森林里的空气日渐凝滞。曾经意气风发的追梦人,如今像困在镀金笼中的折翼鸟。五十多年光阴倏忽而过,我摊开双手,依旧是空空如也。</p><p class="ql-block"> 老张的川菜馆上周贴出了转让告示,玻璃门上“旺铺招租”四个红色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兄弟军哥每天雷打不动往工地跑,工程款却像断了线的风筝,追得越紧飘得越远。发小丈夫破产,房子越住越小,日子捉襟见肘。王姐的奔驰车早已无影无踪,听说她男人在南方重起炉灶,可生意比北方的冬天还冷清。生命世界就是这么一个窝囊相。</p><p class="ql-block"> 至于我,晨起照镜时,总要多看几眼鬓角新添的霜色。奖金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单薄,生计愈发艰难。那些年少时喷涌而出的才情,现在要绞尽脑汁,才能挤出零星半点。</p><p class="ql-block"> “发现家里有一股酸臭味,找了好久,才发现枕头下发霉的梦和床下腐烂的理想。”这段话好像在说我。“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北岛在《波兰来客》里如是写道。</p><p class="ql-block"> 二十岁时,我们总爱在咖啡馆高谈阔论,用海明威的句子下酒,相信每颗星星都等着被命名。如今同学聚会碰杯,香槟气泡里炸开的,全是未完成小说的大纲残页。</p><p class="ql-block"> 书桌抽屉里装满褪色的获奖证书、泛黄的情书、某公益组织的志愿者徽章,都在无声嘲笑着主人。就像被雨水泡胀的旧报纸,密密麻麻的铅字,最终都晕染成模糊的墨团,茫然难辨,氤氲不见。</p><p class="ql-block"> 钢筋森林囚禁着膨胀的欲望,玻璃幕墙折射出扭曲的渴望,恐惧那一片无法自持的喧嚣。我们终将在某个黄昏突然停顿,听见血脉深处发出的召唤:该回去了,该回老家了。</p><p class="ql-block"> 田埂上,泥土还带着太阳的余温,赤脚踩上去,能触到大地平稳的心跳。稻穗低垂的姿态,比任何鞠躬都真诚。在这里,连炊烟都是笔直的,像一根系着乡愁的细绳,轻轻拽着游子归家。</p><p class="ql-block"> 回老家不是选择,而是本能。就像溪水终要流回河床,候鸟总会找到旧巢。院角的锄头还倚着老位置,铁锈里藏着去年春天的雨水。</p><p class="ql-block"> 老屋炊烟,依旧袅袅,依稀看见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门前的老槐树投下斑驳树影,蝉鸣声声,仿佛在诉说经年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山间晨雾还未散尽,露珠在野韭菜叶上滚动。父亲扛着锄头走向菜园,身后跟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这里的每一捧泥土,都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每一缕清风,都带着记忆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集市上,邻家阿婆挎着竹篮,里面是刚摘的嫩黄瓜,还带着晨露。卖豆腐的老王推着独轮车,木桶里是凌晨现磨的豆花。这些原汁原味的滋味,是城里再精致的餐厅也复制不出的乡愁。</p><p class="ql-block"> 最难得的,是那份无拘无束的自在。可以赤脚踩在田埂上,可以躺在稻草堆里数星星,可以在溪边发呆一整个下午。这样的生活,简单得让人心安、妥实。</p><p class="ql-block"> 在这片温润的土地上,镌刻着我最鲜活的童年。夏日荷塘里,木盆载着我和莲蓬、菱角,满载而归的喜悦总要和小伙伴们分享。赤脚踩进池塘,淤泥从趾缝间溢出,田螺在掌心留下湿润的印记。既天真又无畏,既果敢又慈悲。</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的是午后的垂钓时光。竹竿轻颤,刁子鱼和鲫鱼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杨树毛虫不时落在肩头,痒得人抓耳挠腮。水田里的鳝鱼最是狡猾,泥鳅在指间溜走的触感至今难忘。记得有一次,我在沟里摸鱼,腿上突然一阵刺痛,蚂蟥正贪婪地吮血,吓得我扔下鱼篓就往岸上跑。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记忆,像田埂上的野花,永远绽放在时光深处。</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的村庄会说话。晒谷场上的草垛说着金黄的往事,石板路上的凹痕,说着代代相传的脚步。当城市霓虹在视网膜留下残影,唯有老屋檐角悬挂的那弯月亮,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澄明。</p><p class="ql-block"> 记忆在返程时完成闭环。带走的不仅是行囊里的土产,更是重新校准的心灵刻度:原来生命的诗意,从来不在远方,而在我们学会凝视的每个瞬间。故乡不是地理坐标,而是时光琥珀里永恒定格的晨昏线。</p><p class="ql-block"> 男人的魂灵里,总盘踞着一处老宅。青砖灰瓦间,藏着祖辈的呼吸。地下三尺,先人的骨殖早已化为泥土,却仍在血脉里汩汩流动。每逢清明,纸灰打着旋儿钻进祠堂的梁柱,像某种古老的密码。</p><p class="ql-block"> 回到记忆中的避风港,褪去西装领带的束缚,男人变回那个赤脚奔跑的少年。老屋的门轴依旧吱呀作响,像母亲温柔的嗔怪;灶台飘出的炊烟,是童年最熟悉的安神香。发小们用带着乡音的粗话笑骂,将都市里精心修饰的社交面具击得粉碎。当月光透过旧纱窗洒在斑驳的墙面上,那些被996磨蚀的睡眠,终于在被太阳晒得蓬松的棉被里重新生长。</p><p class="ql-block"> 竹篱笆围出的小院早已拦不住岁月,却始终圈着一方净土。篱笆门吱呀作响的声音,是游子归乡时最先听见的问候。去年冬天,我看见六岁的侄女踮脚把红辣椒串挂在篱笆上,鲜亮的颜色映着雪地,恰似三十年前母亲做嫁衣时染的布。</p><p class="ql-block"> 在深圳高楼的电梯间,偶然飘来一句带着苕腔的"过早冇",突然就烫穿了加班到凌晨的疲惫。乡音是藏在耳蜗里的指南针,总在迷途时指向炊烟升起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钢筋森林的缝隙里,总有一缕炊烟在记忆深处袅袅升起。现代人所谓的乡愁,实则是被水泥丛林遮蔽的生命本真在轻声呼唤。当霓虹模糊了星空,当电梯取代了田埂,灵魂便开始沿着记忆的脉络,寻找最初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老家院角的梧桐,巷口的石磨,甚至雨后泥土的芬芳,都成了都市人精神地图上的坐标。这些具象的符号背后,是对生命原初状态的渴望——在那里,时光以季节更替计算,人情用一壶老酒丈量。</p><p class="ql-block"> 归乡的脚步总是轻快的。不是地理距离的缩短,而是心灵褶皱被一寸寸抚平的舒展。当双脚踏上熟悉的土地,血脉里沉睡的记忆便次第苏醒,如同老屋檐角的风铃,在岁月的风里重新响起清澈的旋律。</p><p class="ql-block"> 这种眷恋,是疲惫灵魂的自我救赎。在追逐浮华的路上,我们终要回到生命最初的坐标系,让被现代生活稀释的浓度,重新在乡土的陶罐里沉淀出醇厚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八旬老母患阿尔兹海默症,姚同学毅然辞别职场回归故里。褪去公务员的严肃外衣,他执起锄头化身田园诗人。晨起侍弄菜畦,午后修剪花枝,将生活过成一首散文诗。</p><p class="ql-block"> 笔尖流淌的不再是刻板公文,而是带着泥土芬芳的日常:母亲偶尔清醒时的微笑,邻居送来新摘的瓜果,老屋里斑驳的农具讲述着岁月故事。字里行间跃动的温暖,让仍在职场奔波的我们,隔着屏幕都能嗅到金银花的清香。这份退休生活,恰似他精心培育的菜园,看似寻常的劳作里,藏着最动人的生命哲学。</p><p class="ql-block"> 我的故乡汉寿,古称龙阳、索县,承载着两千多年的历史文脉。在这片水网密布的土地上,酉港镇以其独特的人文底蕴熠熠生辉。</p><p class="ql-block"> 沅水如一条碧绿的丝带,静静环绕着这座古镇。太白湖的粼粼波光中,肥美的鱼儿跃出水面,与岸边摇曳的芦苇相映成趣。这里出产的玉臂藕洁白如玉,甲鱼肉质鲜嫩,早已成为汉寿的美食名片。</p><p class="ql-block"> 唐代诗仙李白曾在此泛舟吟咏,留下"洞庭湖西秋月辉"的千古绝唱。后人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将这片水域命名为太白湖。明清两代,曾启弟、童悟盛等文人墨客相继在此留下诗篇,为太白湖增添了厚重的文化底色。</p><p class="ql-block"> 酉港人骨子里流淌着坚韧的血液。抗战时期,他们英勇抗击日寇;解放初期,又成功镇压黑胡子暴动。每逢端午,酉港龙舟劈波斩浪,嘹亮的号子声穿越湘资沅澧四水,诉说着这片土地的不屈精神。</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栀子香里,端午悄然而至。姐夫的电话如约响起,熟悉的乡音在耳畔叮嘱:"别太拼,回家歇歇。"电话那头仿佛飘来翘嘴鱼的鲜香、跑山鸡的醇厚,还有沾着晨露的桃李枇杷。龙虾在盆里窸窣作响,是记忆里热闹的节拍。</p><p class="ql-block"> 老屋门前的艾草该有新绿了。虽然父母长姐的坟茔已隐入后山竹林,但大哥和姐夫仍固执地守着老灶台。他们用沾着泥星的时鲜,在岁月缺口处,为我们续写着家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乡间小路上,露珠在蛛网上串成水晶项链。老槐树下,时光在年轮里慢慢发酵。在这里,一畦青菜的成长比股票涨跌更牵动人心,蝉鸣比手机提示音更令人心安。当夕阳把麦田染成金色,我终于明白:有些伤口,需要交给土地来愈合。</p><p class="ql-block"> 推开木窗的刹那,金线般的阳光便斜斜地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织出斑驳的光影。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小村落,总能用最温柔的方式抚平游子满身的疲惫。</p><p class="ql-block"> 屋檐下的麻雀早已开始啄食昨夜的露珠,远处传来牧童清亮的吆喝声。泥土混合着野花的芬芳在晨风中流转,让每一缕呼吸都变成享受。在这里,时光像门前小溪般清澈缓慢,连影子都变得格外分明。</p><p class="ql-block"> 当城市的高楼将天空切割成碎片时,故乡仍完整保留着四季的模样。春耕的吆喝,夏夜的萤火,秋收的谷垛,冬日的炊烟,都是岁月馈赠的礼物。这片土地从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它本身就是一首无需修饰的田园诗。</p><p class="ql-block">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