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读《周郑交质》有感

古文爱好者

　　王风陵替，霸术横流，周室东迁，郑伯西向。观《春秋》所载周郑交质事，未尝不扼腕太息：周以王子质郑，郑以公子质周，玉帛未冷而刀兵已兴，盟书未干而温麦尽刈。是使周天子无以虑纾，郑庄公困以援绝。以己度人而疑人之背己，信义日颓靡而之于泯亡矣，遂终古而不与于三王之盛。乃姑弗与言违天子诸侯之秩，当此礼崩乐坏之际，质子以信恶足以逞哉！左丘明喟然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此诚千古治乱枢机。夫治国若烹小鲜，非鼎鼐调和不能成味；立信如琢美玉，非精诚所至不可生辉。今试以经史为镜，参以骈散之章，剖肝胆而论之。

（王权衰落，霸权横行，周王室向东迁徙，郑国国君却向西扩张。看《春秋》中记载的周郑互换人质之事，无不令人扼腕叹息：周王室用王子作为人质抵押给郑国，郑国则用公子作为人质抵押给周王室，玉帛交换的余温还未散去，战争就已经爆发，盟约上的墨迹还未干，温地的麦子却已被全部收割。这使得周天子无法安心，郑庄公也因此断绝道义的支持而陷入困境。用自己的心思去猜度别人而怀疑别人会背叛自己，信义日益衰败以至于泯灭消亡，于是终究无法与夏禹、商汤、周文王这三位圣王的盛世相提并论。暂且先不说这种行为违背了天子与诸侯的秩序，在这个礼制崩溃、乐教败坏的时代，用人质来保证信义，又怎么能行得通呢！左丘明感慨地说：“信义不是发自内心的，人质也没有用处。”这确实是千古治乱的关键。治理国家就像烹煎小鱼一样，没有鼎鼐这样的调和之器就不能调成美味；树立信义就像雕琢美玉一样，没有精诚所至就无法焕发光彩。现在试着以经史为镜子，参照骈体散体的文章，坦诚地来论述这个问题。）

　　盖闻鸿蒙初辟，三皇治世，燧人钻木而民知火食，伏羲画卦而世晓阴阳。神农尝百草以济生民，轩辕制衣冠而定人伦。其时也，无符节之契，无质誓之盟，而九州同心，四夷宾服。何哉？《易》曰"中孚，豚鱼吉"，言诚能感物也；《书》云"允执厥中"，谓信在守中也，不可一日绝于天地。昔大禹导河，诸侯执玉帛者万国，非畏其威，乃感其"三过不入"之诚；文王演易，八百诸侯会孟津，非慑其势，乃服其"三分有二"之德。此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何须质子为质？故至诚感通 ，无质而信，诚信之心不容息而已。

（据说在鸿蒙初开、天地始辟的时候，三皇治理世间，燧人氏钻木取火，让百姓懂得了熟食；伏羲氏画八卦，让世界明白了阴阳之道。神农氏尝遍百草来救济众生，轩辕氏制作衣冠来规范人伦。那个时候，没有符节作为信物，没有质押作为盟约，但九州之内人心归一，四夷之地都来归附。为什么呢？《易经》上说：“中孚卦，猪和鱼都吉祥”，意思是说真诚能够感动万物；《尚书》上说：“要真诚地把握中庸之道”，意思是说信义在于内心坚守，一刻也不能离开天地之间。从前大禹治理洪水，万国诸侯都拿着玉帛前来朝见，他们并不是畏惧大禹的威势，而是被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真诚所感动；周文王推演《易经》，八百诸侯在孟津会盟，他们并不是惧怕周文王的势力，而是折服于周文王“拥有三分之二天下”的德行。这就是所谓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哪里需要用人质来作为保证呢？所以，至极的真诚能够感化万物，无需质押就能取信于人，诚信之心一刻也不能停息。）

　　洎乎平王东迁，王纲解纽。郑武公父子，世执周政，匍伏以请周命，非必服膺于其教也，故君臣相视若寇雠。郑数使祭仲收周禾温麦，阳为周和而阴自为乱周地。周畏郑强，乃以王子狐为质；郑疑周贰，复遣公子忽入洛。骈列宫阙，看似珠联璧合；暗藏锋镝，实则剑拔弩张。二者互为贰心置之灵府，未有不决隄焚林以芟刘其国者也，诚信之重，岂徒公子之互质乎！方其盛时，玉敦牛耳何其煌煌；待其衰也，温麦周禾顿化焦土。左氏断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恰似明镜照影——周有分陕之疑，郑怀问鼎之志，虽日盟月誓，岂能弭嫌？譬若连理之木，外饰金漆而内蠹已生，纵使华盖亭亭，终必摧折。所以盟诅愈繁 ，猜忌愈深，率天下后世而趋于伪。

（等到周平王向东迁都，王室的纲纪瓦解。郑武公父子，世代执掌周朝的政权，他们恭敬地伏地请求周王室的命令，但并不是真心信服周王室的教诲，所以君臣之间相看如同仇敌。郑国多次派遣祭仲去收割周王室的庄稼和温地的麦子，表面上与周王室和好，暗地里却在周王室的土地捣乱。周王室畏惧郑国的强大，于是把王子狐作为人质送给郑国；郑国怀疑周王室的二心，又派遣公子忽进入洛阳。双方在宫殿里并列站立，看上去像珍珠联璧合一般；但暗中却藏着兵器，实际上剑拔弩张。他们各自在心中藏着对对方的二心，则没有不像决堤焚林那样消灭对方国家的。诚信的重要性，难道仅仅体现在公子之间互相作为人质上吗！在他们强盛的时候，玉敦牛耳的盟约是多么辉煌；等到他们衰败的时候，温地的麦子和周王室的庄稼都化为了焦土。左丘明评论说：“信义不是发自内心的，人质也没有用处。”这就像明镜照影一样——周王室有分割陕地的疑虑，郑国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即使天天盟誓，月月发誓，又怎么能消除嫌疑呢？就像连理之木，外表涂着金漆而内部已经生了蛀虫，即使树冠亭亭如盖，最终也必定会摧折。所以盟誓诅咒越多，猜忌就越深，是使天下后世相率走向虚伪。）

　　观春秋霸主，齐桓不以兵车而九合诸侯，在其"尊王攘夷"之诚；晋文退避三舍而一战定霸，在其"报施救患"之信。管仲射钩之仇，桓公释而用之，遂成鱼盐之利；重耳流亡之困，楚君礼而待之，终有践土之盟。此皆以心换心，不假外物。抑惟其然，以风化起于浇薄之余，亦何遽不可？反观宋襄拘泥"不重伤"之仁，丧师泓水；夫差轻信"赐剑"之诺，殒命姑苏。而见吴起徙木、商君立柱，虽得一时之信，终遭万世之讥，抑何为而不然哉！诚如太史公言："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岂虚语哉？是以心志若合 ，金石自开。

（纵观春秋时期的霸主，齐桓公没有依靠武力就多次会合诸侯，这是因为他有“尊奉周王，抵御夷狄”的真诚；晋文公退避三舍后一战就确定了霸主地位，这是因为他有“报答恩惠，解救患难”的信义。管仲曾经用箭射中齐桓公的衣带钩，但齐桓公宽恕了他并重用他，于是成就了鱼盐之利；重耳在流亡时陷入困境，楚成王却以礼相待，最终有了践土之盟。这些都是以真心换真心，不借助外力。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浇薄世俗之后，风化之治又兴起，又怎么就不能实现呢？反观宋襄公拘泥于“不再次伤害受伤的人”的仁德，在泓水之战中惨败；夫差轻信了“赐剑”的诺言，最终在姑苏丧命。而吴起徙木立信、商鞅立柱为誓，虽然一时赢得了信任，但最终却遭到了后世的讥讽，这又是为什么呢？诚如太史公所说：“依靠德行的昌盛，依靠武力的灭亡”，这难道是空话吗？因此，如果心志相合，那么金石也可以被打开。）

　　秦汉以降，诈力相尚：始皇铸金人而销锋镝，然沙丘尸臭未散，戍卒已揭竿大泽；王莽礼贤士而篡汉祚，虽未央血誓犹在，渐台终悬首示众。至若唐太宗纵囚归狱，三百死囚如期而返；诸葛亮七擒孟获，南中之地不复反叛。两相对照，可知《中庸》"不诚无物"非虚言也。今人读史，当悟契约文书不过形骸，律例典章终属皮毛。昔子产铸刑书，叔向贻书曰"民知争端，将弃礼而征于书"，何其警醒！若执政者徒恃法网严密，而民心离散，与周郑交质何异？故须修诚为本，化物成务，此守信之心不容昧焉耳。

（秦汉以后，欺诈和武力受到崇尚：秦始皇铸造金人并销毁兵器，然而沙丘平台的尸臭还未散去，戍边的士卒就已经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了；王莽礼待贤士却篡夺了汉朝的江山，虽然未央宫中的血誓还在，但他最终在渐台被悬首示众。至于唐太宗放囚犯回家，三百名死囚如期返回；诸葛亮七擒七放获孟获，南中地区不再反叛。两相对照，可以知道《中庸》里说的“不真诚就没有事物”并不是虚言。现在的人读历史，应当明白契约文书不过是形式，法律条例典章制度终究是表面的东西。从前子产铸造刑书，叔向写信给他说：“百姓知道了争端的解决方式，将会抛弃礼仪而征求于刑书”，这是多么警醒啊！如果执政者只是依靠法网严密，而民心却离散，这与周郑互换人质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必须以修养真诚为本，感化万物以成就事务，这是守信的心意不容蒙蔽啊。）

　　呜呼！黄河九曲终归海，岳峙千年自在峰。周郑质子，早化朽骨；左氏箴言，犹震雷霆。方今寰球，条约如林，宪章似雨，然贸易战频起，核威慑犹存，岂非当代"交质"之戏？昔孔子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今可易曰"信云信云，契约云乎哉"。愿后世执政者鉴往知来，灼见民情而纳之于忠信已。明晓信义之本在肝胆相照，不在质子相押；知治国之道在修诚立极，不在盟誓繁多。诚信可违也，苟非破国以随其后，则五常德教罔极之恩，孰不可忘也？乃使天下知为国不信者之必破而畏即于此。是以国之相与，所以理国之术而劝之息贯革之射者，非诚信何以哉？如此，则四海可澄，天下大同矣！

（唉！黄河九曲弯转最终汇入大海，高山屹立千年依自是山峰。周郑互换人质，早已化为朽骨；左丘明的箴言，仍然如雷贯耳。如今全球范围内，条约如林，宪章似雨，然而贸易战频繁发生，核威慑依然存在，这岂不是当代的“交质”之戏吗？从前孔子感叹“礼呀礼呀，只是说的玉帛之类的礼物吗”，现在可以改为“信呀信呀，只是说的契约之类的文书吗”。希望后世的执政者能够借鉴过去，预知未来，洞察民情，坚守忠信。要明白信义的根本在于肝胆相照，而不在于人质相押；要知道治国的道理在于修养真诚、确立正道，而不在于盟誓繁多。诚信可以违背，如果不随着国家随后而破灭，那么仁、义、礼、智、信五常的道德教化无尽之恩，哪一样不可以忘记呢？这要让天下人知道，治国不讲诚信的必定会破灭，从而对此感到畏惧。所以国家之间相处，用来治理国家的方法以及鼓励人们停止战争致力于变革的，除了诚信还能是什么呢？这样，四海之内就可以澄清，天下就可以实现大同了！）

乙巳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