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乡愁

未完待续的散文诗

庄浪的端午是麦穗初黄的时节，晨露未干时，母亲总要给全家人手腕脚腕系上花线。红黄蓝三色棉线绞成麻花辫，说是等第一场夏雨来时要剪断扔进河里，病痛晦气便随着流水漂走了。

绑完花线，天还没亮透，母亲便带着我和弟弟，踩着露水去折柳枝。她说，一定要挑向阳坡上最鲜嫩的枝条折，最好是叶尖上还凝着夜露，折回来时带着青涩的草木气息。

折回的柳条要选枝桠分七杈的，斜插在门框缝隙里。风起时柳叶簌簌地晃，把五月的燥气都滤成了清凉。今春托克逊刮黑风，我死死抵着哐当作响的窗户，忽然明白那些柔软的柳条，原是庄浪人立在门框上的脊梁。

随着柳条在门框上垂下一缕清凉，就迎来了孩童们最期待的戴荷包环节。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缝荷包时，布满老茧的手指捻着彩线，把香草和棉花填进绸布，一个个色彩斑斓、玲珑精致的香草荷包便栩栩而生。

端午那日晌午，我们脖颈上都悬着这样的香草荷包，跑动时荷包随着衣襟起落，像跟着一群会飞的蝴蝶。直到多年以后，才发现那时的满足是何其轻而易得。

回过神来，正午的阳光炙烤着戈壁滩，滚滚热浪袅袅升腾，我仿佛看见母亲蹲在土灶前，灶火腾起的热浪里，烙花馍馍用的面团在粗陶盆里醒着，像枚圆润的月亮。初夏新榨的胡麻油，揉进面里就成了花瓣的褶皱。

灶膛里的麦草噼啪作响，花馍馍起锅时腾起的热气能漫过屋檐，略带焦斑的花馍在竹匾里列队，最后点上朱红的梅花烙，像是黄土高原上开出的浮雕，质朴却不失典雅。

最是难忘的，是庄浪端午那碗独特的甜醅。母亲将麦子煮熟发酵，再兑入凉水，盛入大碗。碗中漂浮着麦粒，一勺入口，麦粒嚼劲十足，酸甜汁水弥漫齿颊间，丝丝沁透喉舌。

此刻新疆的晚风掠过白杨树梢，卷来远处烤馕的焦香。记忆中甜醅的滋味，仿佛在舌尖悄然复活了，那是黄土高原特有的粗粝甘醇，挟裹着麦子发酵后微酸的香气，流过喉间，直渗入肺腑深处。

暮色漫过窗台时，沙枣枝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投下的影子竟有了几分柳条的韵致，只是沙柳枝条硬挺，不似陇东柳的柔婉。原来乡愁是枚会生根的种子，落在哪片土地都能长出相似的春天，依然能在这干燥的空气里开出花来。

过了端午，庄浪该是满山青翠了吧。一层一层的绿，从山脚盘绕至山巅，如同大地深情的皱纹；山梁上的风也正吹过吧，挟着黄土高原的粗粝，拂过柳条，拂过门楁，也拂过母亲鬓角的白发。

此刻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屏幕前，口中仿佛还残留着甜醅的滋味，却慢慢由甜转淡，又渐渐涌出些许苦涩。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的只有手机冰凉的轮廓，并无何包；再抬头望向窗外，城市楼宇间也寻不见故乡那迎风飘荡的柳枝帘。

是啊，离乡这么多年，柳枝拂动，甜醅留香，皆是过往岁月里的旧影了，而庄浪那独特的甜醅滋味，母亲烙花馍馍时的虔诚专注，还有柳条在风里摇动的簌簌声，却始终扎根于我心深处——那是异乡无论多浓的烟火气，也驱散不了的乡愁的魂魄。

岁月奔流，人如浮萍，随水飘荡。原来所谓乡愁，竟是舌尖上的味觉记忆，是鼻息间缭绕的气息，是皮肤曾感知的风的温度——它们凝固成记忆里的锚点，无论你漂至何方，心魂总被那无形之线牵引着，向故土的方向。

终究，人这一生，不过是揣着故乡的黄土，在异乡路上踽踽独行。故乡的气味便这样渗入骨髓——纵使走遍天涯，一旦节令的风吹过，那气味便悄然苏醒，从记忆的深井里弥漫出来，将人温柔地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