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入五月,川西坝子便迎来一年一度的农忙季——收小麦,插秧苗。三四十年前,这是农村人最辛劳的时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景象浓缩在“大战红五月”这沉甸甸的五个字里。如今,麦田少了,机器轰鸣,那盛大的“战役”景象早已消失。然而,于我而言,那些被汗水、麦芒和泥土浸透的“红五月”,早已不是遥远的记忆,而是深深镌刻在骨肉里的人生刻痕。</p><p class="ql-block"> 初二那年,父亲猝然离世。家里只剩母亲独自拉扯我们兄弟三人:我读初中二年级,大弟小学五年级,小弟才小学二年级。生活的重担,骤然压在了母亲单薄的肩上。记忆中,川西坝子的红五月,毒辣得如同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球,悬在当空,将田土晒得滚烫,也将农人的脊背灼成深重的古铜色。那时,学校总会放一周的“农忙假”——这绝非悠闲假期,而是孩子们必须归家顶替劳力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我这个十四岁的初二学生,和年仅十一岁的大弟,便成了田间的“主劳力”。连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弟,也会踉跄着下田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母亲领着我们兄弟三人,在承包田里日夜不息地“双抢”:抢收麦子,抢插秧苗。</p><p class="ql-block"> 割麦的滋味,至今想起,身体深处仿佛仍会泛起酸痛与燥热。头顶的日头像悬着的火炉,烘烤着麦田,也烘烤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我弓着腰,镰刀在麦秆根部不断挥动,麦子应声倒下。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热风一吹,湿衣又迅速结出硬邦邦、白花花的盐霜,摩擦着皮肤,又痒又刺。最恼人的是那些细小锋利的麦芒,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脖颈、手臂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划痕,汗水一浸,更是钻心地疼。重复了千万次的弯腰动作,让腰背酸胀得近乎失去知觉,连直起身喘口气,都成了短暂的奢侈。累极了想坐下歇歇,滚烫的地面却烫得人无法安坐。抬眼望去,望不到头的麦垄在热浪中扭曲晃动,那一刻,绝望如同麦芒,扎进了心里。只能咬紧牙关,攥紧镰刀,重新把自己扎进那片灼人的金色海洋。</p><p class="ql-block"> 那时,才真切体会到能坐在阴凉的教室里读书,是何等幸福!内心也曾忿忿不平,埋怨这该死的“农忙假”。可念头一转:若不放假,母亲一人,如何扛得住?我是家里的长子,帮母亲撑起这个家,是天经地义的责任啊!</p><p class="ql-block">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那年复一年的“红五月”异常艰辛的农活,成了我发奋读书最原始、最迫切的动力。也是这贫穷而困苦的农村家庭,早早教会了我什么是吃苦耐劳,什么是责任担当。</p><p class="ql-block"> 有壮劳力的人家,上午割麦,下午便在地里用拌桶或打谷机脱麦粒,然后再一箩筐一箩筐地将麦粒挑回家。我们家没有能挑动两三百斤一箩筐的男丁,下午,母亲就指挥我们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比人还高的麦捆。一根粗糙的木扁担穿进捆中,我和十一岁的大弟,一前一后,稚嫩的肩膀扛起那沉甸甸的重担,扁担深深压着皮肉,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不了多远,就得小心翼翼地把麦捆放下——不敢用力,怕成熟的麦粒脱落在地——喘上几口粗气,再咬牙抬起,继续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归途。</p><p class="ql-block"> 待所有麦捆抬回院坝,天早已黑透。我们来不及喘息,又忙着铺开晒垫,合力搬来沉重的石磨盘,架在长凳上。接着,就是“拌麦子”:抓起一把把麦穗,用尽全身力气,高高扬起,再狠狠摔打在石磨盘上。“嘭!嘭!嘭!”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麦粒在撞击中四散迸溅。这扬臂摔打的单调动作,一天要重复上万次。对我们两个少年来说,手臂的酸麻肿胀可想而知。母亲带头干着,我们也只能咬牙跟上。那时农村极其艰苦,没有口罩护嘴和鼻子。那飞扬的麦糠细灰无孔不入,钻进鼻孔,呛进喉咙,粘在汗湿的脸上,迷得眼睛刺痛流泪,只能不时用沾满灰尘的袖口胡乱擦拭。</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常常劳作到凌晨一两点,小弟早已蜷在草垛旁沉沉睡去,母亲也累得瘫坐在竹椅上,连端碗喝水的力气都没了。我却不敢合眼,还有作业在等着我。赶紧点燃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火苗在夜风中不安地跳跃,趴在斑驳的旧木桌上,摊开书本。但在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之后,人只要一坐下,困意就如潮水般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得直打架。我便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或者干脆打来一盆冷水,将脸庞整个埋进去憋气——求生的欲望瞬间驱散混沌,换来片刻的清醒。</p><p class="ql-block"> 即使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我依然喜欢写作业的时候。那一刻的灯光与书页,相比田间的烈日与重担,简直是莫大的慰藉与轻松。</p><p class="ql-block"> 麦子终于入仓,紧接着便是插秧。</p><p class="ql-block"> 插秧虽不像割麦那般酷热煎熬,却也绝不轻松。要弯着腰,从育秧田里一棵棵拔出翠绿的秧苗,再移栽到水田里。整个白天,腰几乎都要保持弯成一张弓的姿势,是真正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下来,腰仿佛不是自己的,又僵又硬。那辛苦,唯有亲历者才知。</p><p class="ql-block"> 水田里还潜伏着更可怕的“敌人”——蚂蟥。这些滑腻冰冷的软体动物,会悄无声息地吸附在小腿上,贪婪地吮吸血液。发现时,不能惊慌拍打——那样它的吸盘会更深地嵌进皮肉——只能强忍恐惧,用手指紧紧捏住它的身体,屏住呼吸,慢慢将它从皮肤上剥离。那种黏腻冰冷的触感和无声的吸血,至今想来,心头仍会掠过一丝寒意。</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初中毕业,为“脱农皮”,凭着苦读考上了可以免学费的新津师范。离家读书的这三年,算是“躲”过了那可怕的“大战红五月”。</p><p class="ql-block"> 19岁师范毕业时,我主动申请回到老家的竹瓦中学任教(对这所学校,我非常有感情,这也是现在我发起深度帮助竹瓦中小学的“向日葵计划”公益行动的原因)。最朴素的想法,就是能离家近些,在农忙时可以多分担一点,让操劳半生的母亲肩上的担子,能轻那么一分一毫。</p><p class="ql-block"> 孟子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此语深植我心。如今回望,那些被生活重压碾过的日夜,那些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的书页,哪里仅仅是苦难?它们分明是命运淬炼我灵魂的熔炉!</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肩膀压出的淤痕,腰背刻下的酸痛,连同那呛人的麦灰、冰冷的田水、惊心的蚂蟥,都已沉淀为生命的钙质。</p><p class="ql-block"> 它们未曾熄灭我眼中的光,反而在岁月的磨砺中,淬炼成一种沉静的力量,一种足以支撑我坦然面对任何前路的韧性与担当。</p><p class="ql-block"> 这深重的红五月刻痕,便是生活予我最真实、最厚重的馈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蓝冬季</p><p class="ql-block"> 二O二五年五月二十八日 于鹃城家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那时,一看到麦穗渐渐变黄时,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发自内心的发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当看到如今连油菜都是机器收割时,我人生记忆里“大战红五月”的刻痕被复活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铁牛早已替代水牛耕田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机械化插秧让今天的农村根本就没了“抢收抢种”的紧张和辛苦,反而有了“诗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