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针线盒,枣红色的,边角都磨得锃亮。我轻轻打开,一股樟脑味混着岁月的灰尘直往鼻子里钻。盒里,丝线、顶针、小剪刀,还有绣了一半的绣片,整整齐齐摆着。我手指轻轻摸过,就好像还能摸到外婆留在上面的温热。</p> <p class="ql-block">“外婆的东西咋在我衣柜最底层呢?”我忍不住嘟囔。搬进这公寓都五年了,咋就没发现这角落里藏着这么个宝贝。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洒下一片片光影。我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把针线盒搁在腿上,一下子,那些回忆就跟潮水似的涌上来了。外婆七十岁突然脑溢血,走得太突然。那时候我正好出差,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遗憾呐,就像根刺,时不时扎我一下。</p><p class="ql-block">“小丽,来,外婆教你缝扣子。”记得外婆老是坐在那张老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那时候我才六岁,坐在小板凳上,仰着个脸看外婆。阳光从西边窗户斜着照进来,给外婆镶了一层金边,她耳边的白发都透亮透亮的。“线得从下面穿上来,对咯,就是这样。”外婆的手就盖在我手上,暖暖的,糙糙的。那手,常年干活,指节粗大,掌心都是茧子,可就是这双手,能绣出最漂亮的花样。我拿起盒子里一块绣片,是朵没绣完的牡丹,红丝线还是那么鲜亮。外婆最会绣牡丹了,她说牡丹是花中之王,象征着富贵吉祥。每年春节,外婆都会给家里女孩子每人绣条牡丹手帕,我可盼着这礼物了。“外婆,为啥你绣的手帕比店里卖的还好看呀?”我问过外婆。外婆笑着捏捏我的脸:“因为这里头有外婆的心意呀。机器绣的花再齐整,也没人手绣的有灵气。”我把绣片贴在脸上,闭上眼睛,好像都能听见外婆哼的小调,那是江南的民谣,软软的,婉婉的,就像条小溪慢慢流。</p> <p class="ql-block">“你外婆啊,命苦。”母亲曾对我说。外婆从来没细讲过那些事,我都是从母亲嘴里东拼西凑知道个大概:外公是个军人,老在外头,外婆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p><p class="ql-block">“外婆,你恨外公吗?”十四岁那年,我胆子大,就这么问了。外婆正剥毛豆呢,听到这话,手指顿了一下:“恨啥恨,那个年代,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可他都没回来看过你。”“他有他的难处。”外婆把剥好的豆子扔进碗里,“后来听说死在战场上了。人呐,各有各的命。”我记得当时我可不服气:“要是我,肯定不认命!”外婆笑了,眼角皱纹都展开了:“你有志气。不过啊,有些事不是认不认命,是你能不能扛得住。”那时候我不懂外婆这话啥意思。现在想想,外婆这一辈子都在“扛”,扛着失去丈夫的痛,扛着带大几个子女的责任,扛着岁月的重担。</p><p class="ql-block">针线盒底下有张小纸片,叠得小小的。我小心展开,是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年轻漂亮,穿着旗袍,站在梅花旁边笑呢。我差点没认出照片上这人是外婆,在我印象里,外婆一直是头发花白、瘦瘦小小的,穿着深色对襟衫,走路还微微弯着背。可照片里的人,眼睛亮闪闪的,腰板挺直,眼里透着对未来的盼头。“外婆年轻的时候真好看。”我轻声说,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从来没想过外婆也有过青春,有过梦想。</p><p class="ql-block">我想起外婆有时候会对着窗外出神,手指不自觉地摩挲左手腕上的银镯子。那镯子普普通通,啥花纹都没有,外婆从来没摘下来过。现在想想,说不定是外公送的定情信物?</p> <p class="ql-block">窗外天慢慢暗下来了,我也没开灯。就这么坐在地上,抱着针线盒,由着那些回忆把我淹没。十二岁那年,我连着好几个晚上做噩梦,梦见被怪物追。外婆知道了,从箱底翻出个红色小布袋,里头装着几粒干巴巴的植物。“这是艾草,能驱邪安神。”外婆把小布袋塞我枕头底下,“外婆再给你缝个护身符。”那天晚上,乡下停电,外婆就着煤油灯,用红布缝了个小三角包,里头装着朱砂和符纸。外婆不识字,可她能用针线在布包上绣出挺复杂的符文。“戴上它,噩梦就不敢来找你了。”外婆把红布包挂我脖子上。嘿,神奇了,那天晚上我还真没做噩梦。后来我才明白,赶走噩梦的不是那护身符,是外婆给我的安全感。</p><p class="ql-block">中学那会,我跟外婆开始有矛盾了。外婆节俭得都有点抠门,我觉得特丢人——塑料袋用过了洗干净晾干接着用,肥皂剩一点点还粘在新肥皂上,饭菜剩一点就唠叨个不停。“外婆,现在谁还这样啊?多丢人。”十六岁的我翻着白眼。外婆也不在意:“丢啥人?浪费才丢人。你知道我们那时候……”“知道知道,你们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我不耐烦地打断她,“可现在时代不一样啦!”外婆眼神暗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没事了:“是啊,时代不同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大冲突,后来这种矛盾越来越多。外婆看不惯我穿短裙、染头发,我嫌弃外婆思想老古董。寒暑假回家,我宁愿躲屋里玩手机,也不愿陪外婆说说话。大学毕业,我在城里找了工作,回家次数更少了。偶尔回去,给外婆带点营养品,结果发现上次带的还原封不动在柜子里。“咋不吃啊?都过期了!”外婆总是笑笑:“我身体好着呢,用不着这些。你留着钱给自己买点好的。”</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在医院。外婆摔断了髋骨,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瘦得都快认不出来了。我请了一周假照顾她。“小丽啊,别耽误工作。”外婆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老骨头了,好得慢。”我拿湿毛巾给外婆擦脸,突然发现外婆眼角有泪。那一刻,我心里一阵刺痛。这个在我心里啥都会的老人,现在脆弱得像片枯叶。“外婆,疼吗?”我轻声问。外婆摇摇头:“不疼。就是……想你了。”我握住外婆的手,那手更干巴了,可还是暖暖的。我突然觉得,我从来没真正懂过这个把我带大的老人。外婆的坚强、隐忍、固执背后,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啊?</p><p class="ql-block">“外婆,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旅游。”我许下承诺,“去杭州看西湖,你不是一直想去吗?”外婆笑了:“好啊,好啊。”可这个承诺再也没办法实现了。两周后,外婆突发脑溢血,安安静静地走了,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给我们留。</p> <p class="ql-block">我擦了擦不知不觉流下来的眼泪,把外婆的照片放回针线盒。每个人的生活,都像条河,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漩涡和暗礁。我拿起那块没绣完的绣片,找出针线,打算接着外婆没干完的活,哪怕针脚歪歪扭扭……</p><p class="ql-block">唉!外婆,今天是端午节,不知道在天堂的您是否吃了粽子?</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