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侧的风雪》（五）坂田荣男的棋与人（小城之春译）

小城之春

我第一次见到坂田荣男，是在昭和三十六年，于三重县的贤岛，当时正在进行第十六期本因坊战的第二局比赛。

坂田在这一年的本因坊战中，击败了九连霸的高川格，成为新的本因坊。从那时起，围棋界便进入了坂田时代。对于坂田来说，昭和三十六年是他棋手生涯中留下深刻记忆、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然而，昭和三十六年对我来说，同样是有特殊意义的一年。无论如何，坂田在这一年的表现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就在这一年，我作为观战记者，参与了这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

如今回想起来，在这一年作为挑战者与高川本因坊对弈的坂田，尽管相对年轻，却气势不凡。从年龄层面看，当时高川资历更老，坂田虽初出茅庐却已成绩显著，本因坊的名号那时还属于高川。

那是对局的前一日，晚宴结束后众人闲聊时，坂田提起往事。他说当时乘坐赞助商提供的汽车，作为日本围棋代表团的一员前往中国。途中，他像孩童般兴奋地说道：“我要去那个被视为禁忌的国家啦。”同行的村岛（俊广）先生，对他这充满孩子气的言语和举动，无奈地报以微笑。

彼时，日中尚未恢复邦交正常化，既无体育交流，也无团体活动。这样大规模的赛事得以举办，全赖每日新闻社、读卖新闻社等报社的不懈努力。为了能目睹新闻报道中鲜见的幕后故事，我前往坂田下榻的日中会馆拜访他。坂田是那种我认为值得一见、促膝长谈的棋手。

此次对局的机缘，时至今日我仍觉得难能可贵。就如同阅读他的观战记一般，这也是近距离观察他的契机。除了对局本身，他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以及与《青年棋士》相关的种种，都被他以生动的笔触记录下来。

另一方面，本因坊战由每日新闻社主办，每一局都会更换场地，还会安排知名温泉旅馆接待。从对局前一晚开始，便会举办晚宴。不过近年来，晚宴的相关记录已不再留存。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喜爱热闹的坂田已然不在。

翌年第十七期比赛，半田道玄成为挑战者，我负责报道第三局的观战记，当时我看到了坂田的笑容。自那以后，每年看到他的笑容，都能让我心情愉悦。

虽说听起来有些夸张，但与高川对弈时的坂田，和与半田对弈时的坂田，确实有着极大的不同。可以说，成为本因坊之前的坂田，和荣膺本因坊之后的坂田，判若两人。这种变化，或许是因为此前高川已确立了一种本因坊的固有模式，而坂田成功摆脱了这种模式的束缚。

总之，成为本因坊、荣膺“第一人”称号的高川，与成为“第一人”、登上本因坊宝座的坂田，后者形象明显更加充满霸气。

大概是性格的相互作用吧，在本因坊战中与高川秀格竞争并获胜的坂田，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虽身为职业棋手，却对棋盘胜负有些淡然的感觉。

人有被人批评的类型，也有批评人的类型。这是性格的相互关系所致，与善恶无关。但是，比起批评别人的类型，被人批评的类型在为人处世上更为艰难。而且，属于被人批评类型的人，比批评别人类型的人要多。不过，在处于被众人厌恶的立场时，比起批评别人类型的人，被人批评类型的人更难看清自己的处境。

坂田是被人批评类型的典型。来到本因坊位后，他将棋手生涯的核心置于本因坊战，从那以后，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我不记得在第十六期本因坊战中坂田有格外异常的表现。

棋手的生命在于争胜，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作为本因坊战的观战记者看待坂田时，虽然报道内容必然以棋谱为依据，但也并非仅仅如此。

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看，坂田的态度是值得记录下来的。或许有些多此一举，但并无恶意。

因为提到了前夜祭相关内容，所以稍微介绍一下其情况。出席者有当地的权势人物，比如知事、市长、议员、棋院支部干部等等，再加上报社支局人员，多的时候会成为一场四五十人的盛会。问题在于，这是在对局前夜举办，而且是在酒席上进行。

如今的专业棋手，不仅肩负着探索棋道的责任，也承担着推广围棋的使命。登上本因坊战等重要舞台的棋手，这份责任更为重大。每一局棋的对局场地发生变更，并邀请报社进行报道，从推广的角度看，前夜祭意义非凡，着实令人赞叹。

然而，出席前夜祭并非强制要求。话虽如此，考虑到和主办方的关系等因素，旁人看来，这也不是能轻易推掉的事。

坂田也会去参加。他早早开始饮酒，给人一种随性的感觉，仿佛抱着“输赢无所谓，开心才重要”的心态。

而且，坂田常挂在嘴边的是“一局棋就该由坂田主导”。这显然表明他极为看重自身风格，绝不愿被对手节奏牵着走。所谓对手的节奏，就像赛前一天喝酒，或是在对局前夜办宴会这类事。实际上，很多人都会不自觉地被对手的节奏影响，这种影响有好有坏。但坂田，似乎极力想要避开这种情况。

在这件事上，坂田对自身风格的坚持，细究起来，实在是厉害。他不会去迎合对手设定的节奏，即便对手有让他就范的意图。而且，他似乎一直在探寻最适合自己的方式。

瞧他喝酒时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他行事颇为“理性”。在热闹的前夜祭上，坂田坐在上座，有人劝酒，他却直言会按自己的节奏来，拒绝了劝酒。劝酒的人碰了钉子，面子上挂不住，前辈们也纷纷劝说：“怎么也得喝一杯呀。”

对方一门心思希望坂田喝一杯酒，递上满满一杯。先不管理由是什么，从酒量天赋来说，坂田似乎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强迫意味。

最近，坂田大概是控制了饮酒量，这次他没喝酒，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每年更换场地的本因坊战的对局场所，说起来，会在各地的著名旅馆或酒店进行。有时是古老的温泉旅馆，有时是面向天皇居所的宫廷迎宾馆之类的地方。如果这个房间成为对局室的话，当然不用说了，如果是作为休息房间，那这里就会成为代表本因坊的坂田的房间。看到这种情况，自然会让人觉得，这或许就是胜负的关键，至少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这无疑是一个能体现胜负师坂田一面的插曲。

高川雪耻战持续两次以后，第二十期本因坊战的挑战者是山部俊郎。据说，他虽然包下了宫廷迎宾馆，却没能在背后的天皇居所入眠。在胜负的世界里，对手是否能自然接受某种情况，或许是相当重要的事吧。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山部性格谨慎多虑，而坂田却毫无这种迟疑。他会理所当然地占据那个房间，如果有这样的房间却被分配到别的地方，他一定会愤怒地要求进入那个房间。

这样的性格，有时似乎会招致他人的误解，但显然，这也是他作为胜负师贯彻到底的一种武器。追求更好、更高的东西是人的本能，本质上每个人都心怀此愿，只是常常因外界评价或面子不得不压抑。坂田却对这些毫不在意，想要什么就直言想要。这在世俗眼中，有时既像缺点，也像优点。

但归根结底，他的率直对他起到了积极作用。这里说的“结果上的成功”，指的是他成为棋界的霸者。这其中存在一种关联：他的率直有益于胜负，而他在胜负中取胜，又让他的率直作为人性的优点被认可。例如，若他不是本因坊，在有天皇宿泊室的旅馆里，就必须把那个房间让给对手本因坊。山部或许会就此释然，但坂田必然无法平静——因为他生来就是以霸者之姿投身棋局的。

我想，山部之所以能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是因为坂田的情绪变化十分明显。一旦他觉得某个房间有不好的气场，就会马上离开那个房间。

他总是能巧妙地避开众人的视线，这一点令人钦佩。不过，这或许也是他作为职业棋手所具备的一种特殊能力。毕竟，深入了解他人的内心世界，是人类的本能，而坂田似乎更擅长此道。当外界的目光聚焦过来时，他会巧妙地转移注意力。坂田曾说过：“我想要看到对手隐藏起来的真实意图。”

从结果来看，他的直率最终对他起到了负面作用。他的胜负欲有时会损害对手的利益，当然，对手也会利用他的直率来谋取自身利益。这种因胜负欲而产生的人际关系并不罕见。例如，在本因坊战的温泉旅馆里，他会回避对手的房间。山部曾问他原因，坂田只是平静地回答说“就是这样”。总之，他是一位为了胜利而不断拼搏的棋手。

尽管坂田每年都会与众多棋评记者交流，但他的想法却难以捉摸。在众多新闻社的经营者中，有一位格外关注他，甚至会在他外出旅行时，从女侍那里打听他的情况。在这些人眼中，坂田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吸引力，仿佛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在比赛中，他会根据不同的情况，时而表现得强硬，时而又显得温和，这种变化让人难以捉摸。实际上，这种差异源于心理因素，他会巧妙地根据不同的对手调整自己的状态。

在激烈的竞争中，他不会受外界待遇的干扰，始终专注于提升棋艺。他坚信，只有通过不断提高棋艺，才能在胜负的世界里立足，而其他外在因素都无关紧要。

有人曾对我说：“坂田荣男是个充满矛盾的人。”我起初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后来在一些场合下渐渐明白了。

比如，在他的棋风上，既有看似大胆激进的一面，又有细腻谨慎之处。就像在布局阶段，他有时会选择一些出人意料的走法，给人一种勇往直前、大胆开拓的印象；可在中盘战斗中，又能敏锐地察觉到局势的细微变化，谨慎应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影响胜负的细节。

在第二十四届本因坊战的挑战者决定赛中，他的表现就充分体现了这种矛盾性。在一局棋里，他前半盘下得较为稳健，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似乎在精心构建自己的阵地；然而到了后半盘，却突然发起猛烈进攻，招招紧逼，让对手有些措手不及。这种风格的转变，就像是两个不同的棋手在对弈。

在人际关系方面，他也有这种矛盾表现。他和亲近的人相处时，十分随和亲切，会耐心倾听别人说话，也会分享自己的想法和经历，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但面对一些不太熟悉或者在棋艺理念上有分歧的人，又会显得有些严肃和疏离，不太愿意过多交流。

还有在对待荣誉上，他一方面对获得的成绩十分珍惜，会认真总结每一次比赛的经验教训，不断提升自己；可另一方面，又不会被荣誉所束缚，不会因为过去的辉煌而骄傲自满，始终保持着对围棋的敬畏和探索精神。

总的来说，坂田荣男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又独特的人。他的这些特质，也让他在围棋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吸引着众多棋迷和同行去探究和品味。

职业棋手分为“模合”棋手和“胜负”棋手，虽然二者都是专业棋手，但有着本质区别。 坂田属于“胜负”棋手。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这种特质。

在对局中，他一心想着取胜，不会去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会全神贯注于棋局，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力求获胜。

曾经有一次，在一场重要比赛的后半程，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但他没有立刻去解决，而是继续专注于棋局。直到实在无法忍受，才去了趟厕所。回来后，他依然迅速调整状态，重新投入到激烈的对弈中。他就是这样一个对胜利极度渴望的人。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是那种一旦投入比赛，就会完全沉浸其中的类型。

坂田在职业生涯初期就崭露头角。他参加了许多赛事，虽然也有失败的时候，但他从不气馁。在那些失败的经历中，他不断总结经验教训。他深知，要想在棋坛取得成就，就必须不断提升自己。

尽管在比赛中会面临各种压力和挑战，但他始终保持着对围棋的热爱和对胜利的执着追求。他一直坚信，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从那以后，坂田的秒棋越发精妙，我也愈发想深入了解其中的奥秘。那胜负不明的局面、将对手逼入绝境的紧凑节奏，坂田的秒棋所展现出的，是我前所未见的高超技艺。那极致的精神集中力与无限的自由洒脱融为一体的姿态，正是坂田秒棋的魅力所在。

不过，也有人认为这并非真正的妙手。这或许是因为他们误解了坂田率直的特质。即便在外界看来他形象不佳，就算被视为技艺欠佳，坂田依然凭借率直的特质，在棋界赢得一席之地。或许正是这种率直，让人难以完全理解他。而他妙手背后的指挥棒，精准地掌控着纽结与张力，那灵动而毫无滞涩的棋风，无疑是绝妙的。

继山部之后，昭和四十一年，第二十一期决赛中坂田迎来的挑战者是藤泽秀行，坂田虽然在名人战和林海峰的对局中落败，但他在其他赛事中表现出色。最终，坂田以四胜零的成绩干净利落的卫冕本因坊头衔，我负责第四局的相关事务。

坂田九段与藤泽九段的这场比赛十分精彩，结果坂田凭借出色发挥获胜。坂田在这局展现出的强大实力，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赢棋之后，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坂田以坚定的态度宣告自己的胜利，那份沉稳与自信令人难忘。或许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我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昭和四十二年，在林禅寺迎来挑战者林海峰的第二十二期比赛中，我有幸再次见到坂田的风采。

据说在三盘两胜制的比赛中，林海峰有重大失误，当时有很多人目睹了这一幕，因此有不少人认为坂田能获胜是因为对手失误。但在我看来，坂田并非仅仅靠对方失误才赢。

对坂田来说，有着自己独特的获胜秘诀。在我眼中，他的秘诀就是善于从各种角度观察对手。或许这种观点并不正确，但我觉得他是通过细致观察对手，来制定策略赢得比赛的。这种思考方式，在当时的棋士中并不常见。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愈发好奇。于是，坂田与藤泽、林海峰等棋手的对局，在我眼中有了特别的意义，我也越来越渴望了解其中的奥秘。

有人说坂田的胜利秘诀在于他独特的布局，但据我所知，藤泽、山部、梶原三位棋手也采用相同布局，所以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从各种情况综合判断，我认为坂田在布局上并没有特别突出之处。不过，在比赛过程中，他会巧妙地调整策略，这一点十分厉害。为什么这么说呢？从比赛结果来看，虽然他赢得胜利，但并非靠布局直接取胜，而是通过在对局中敏锐观察对手，再凭借强大的棋力应对。我认为，坂田获胜的秘诀在于他对藤泽和林海峰这类棋手的应对方式，他能准确解读对手的棋路。

在日本围棋的广袤天地间，有一位女士，她身负日本业余围棋代表的重任。于本因坊战的风云际会中，她坚定地站在坂田身旁，掷地有声地说道：“坂田，是一位值得倾心关注的人物。”

日本，那片围棋文化繁茂生长的土地，有着数十万业余围棋爱好者。他们如繁星点点，簇拥着围棋的浩瀚夜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然而，坂田做到了。

这些爱好者，恰似隐匿于民间的棋艺鉴赏家，对棋局的精妙有着敏锐且细腻的感知。坂田能在他们心中赢得一席之地，收获认可与赞誉，其中所蕴含的魅力，又怎能不令人动容？

于职业棋界的舞台之上，坂田宛如一颗熠熠生辉的巨星。他以独特的光芒，照亮了围棋的一方天地，引得众人瞩目、敬仰，在岁月的长河中，镌刻下属于自己的璀璨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