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釉时节

煙雨江南

五月的天空，蓝得像新上的釉。

那蓝不是画师笔下的工笔，亦非词客口中的吟咏，而是窑火淬炼出的纯粹——青瓷开片般裂出光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时常仰面倒在草地上，看这无垠的蓝色如何将云絮融化，如何把飞鸟的影子拓印在眼底，直到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也变成流动的钴蓝。

草色已从鹅黄转为沉绿。赤足踏过时，草茎断裂的脆响混着泥土的腥气，竟比任何名贵的香料都更醒神。不知名的野花在脚边开着，白的像碎瓷，紫的像淤血，黄的像旧书页上晕开的茶渍。它们开得那样理所当然，仿佛从未思考过凋零的事，只顾将花瓣舒展成小太阳的模样。

绣球花的香气是偷袭的高手，起初只是风里一丝甜腥，待要细嗅便遁入无形；待你低头翻书时，它又忽然从领口攀上来用带着蜜的钩子拽住你的鼻尖。这香气浓得能搓成丝线，织就一張透明的网，将整个五月都兜在其中。

树影开始有了重量。新生的枫叶在风里翻动，背面的银毫忽闪忽闪，像无数面小镜子在传递光信号。某片叶子上有蚂蚁组成的远征军，它们踩着叶脉的沟壑行军，把露珠当作临时营地。阳光透过叶隙投下光斑，在地上拼出不断变形的金色谜题。

池塘像一块被孩童遗忘的调色盘。芦苇的倒影搅乱了水面的蓝，蜻蜓点水时溅起的圆纹，又把天空的碎片推得更远。我看见一条红鲤吞食了云影，尾鳍摆劲时打散了水底的光谱——原来彩虹碎了，就是这般粼粼的模样。

正午的阳光开始有了实体。它不再是春日里那种矜持的抚触，而是带着麦芽糖的黏稠，裹住你的后颈不肯松开。躺在草地上假寐时，能听见地底根糸吸水的声响，能感觉草籽在温热的土壤里翻身。远处孩童追逐的气泡炸裂声，近处蜜蜂钻进花冠的闷响，都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暮色降临得像个慢镜头。天空的釉色渐渐剥落，露出底层淡紫的胎体。西天余烬般的霞光里，有归鸟用翅膀蘸着金粉写字。最先亮起的金星低垂在屋檐角，像谁遗落的一颗纽扣，而后整个夜空都缀满了晶亮的钉痕。

五月的人们卸下了铠甲。姑娘们的裙摆沾了蒲公英的绒毛，老先生把报纸盖在脸上打肫，连街角总皱着眉的报摊老板，也在茉莉花茶的热气里软化了嘴角。冰淇淋车叮咚驶过时，所有行人的脚步都微妙地顿了一拍，仿佛被童年的钩子轻轻拽住了衣角。

我伏在窗台上看夜色沉淀。邻家飘来的炖肉香与金银花的清苦纠缠不清，晚风把晾晒的床单吹成鼓胀的帆。此刻忽然懂得，为何所有情诗都爱以五月为笺——它恰好处在春天谢幕时甩出的水袖里，即含着未褪尽的温存，又藏着将爆发的炽烈。

这蓝釉终会冷却。绣球花会蜷缩成褐色的纸团，蜻蜓的翅膀将蒙上霜灰，草地上的光斑也将被盛夏的烈日焊成白斑。但此刻，我的指间正夹着一片被风送来的槐花，它薄如宣纸的瓣上，还写着阳光未干透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