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项羽的“妇人之仁”想到的

恬淡

　　24年的冬最是例外，到腊月廿一，仍不见落雪，记忆里未曾有过。白天里，阳光温暖，气温竟在零上。泡杯热茶握在手里，心也被温暖。这样的时光，适合读几页书。随意领出一册，随意中间翻开——《淮阴侯列传》。太史公写韩信。

近年来，看书很“随性”，不似以往，可着一本读完。这现象不好，是渐失“定力”的征兆，是碎片化的表现。“淮阴侯”早前儿是看过的 ，但，读书，益在重复。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wán）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爬小混混裤裆的韩信，这般评项羽，不，是太史公借韩信之口。谁评不重要，重要的是评对了！呷一口茶，氤氲缭绕中，“妇人之仁”四字，浮荡其中。

多人以为，这“妇人之仁”，指妇女般仁慈心肠，喻处事优柔寡断，施小恩小惠，不识大体，为心慈手软之意。大缪也！秦汉时期，妇人之仁不这意思，霸王项羽更非心慈手软之人。巨鹿之战， 项羽以五万兵，对抗暴秦四十万大军。捣破了做饭的家伙（破釜），凿沉了用于撤退的船（沉舟），大败秦军。若稍有优柔寡断，怎敢以五万对四十万！随后招降章邯，坑杀秦卒二十万，可有一点“心慈手软”！下令处死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且用了十大酷刑中的腰斩‌；火烧咸阳宫‌，大火三月不灭，多少中华典籍从此佚失，其灾害后果远非焚书坑儒可比；尽掠皇宫财宝，运往自家，据说三十万人，运了三十天，何处有仁？！太史公给项羽的“妇人之仁”，不是心慈手软，而是很会做表面功夫的自私鬼、吝啬鬼。

　　“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设想下，悲天悯人、慷慨言语而分食的极其到位表演，倒真有些感人。但，到了“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wán）敝，忍不能予。”应该对有功人员封赏之时，早就制好的印信，被磨损破旧，仍不兑现承诺。究其本，并非项羽行事不够果决，其犹豫不决的背后，是自私的人性。对兑现封赏，会面临两项要他心肝的事儿：一要舍出一些“现金（财宝）”奖励；二要给封地，而封地的赋税是归被封赏人的。这他那受得了，只好玩小孩那套——打赖不给了。生活中，此等人物不难遇到。太史公的《史记》，记的都是有大身份的大人物，没用民间式的讽刺、贬低文字。古、今，大、小人物的人性是无二的。

　　各位不妨搜索下，是否见过此等情况：他（她）需要获取某种利益或摆脱某种困境，许诺给予助力人礼物，当目标实现后，却如同小孩护糖果一般反悔，以自己都难以说服的理由“生”留下礼物。这便是太史公所言的“妇人之仁”。

剖析下这啼笑皆非又深感鄙夷的行为模式：贪婪、短视与脆弱的“孩童式”人格。

1、自私与贪婪的核心：“我的！就是我的！”——这人的核心驱动力，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和占有欲。视一切资源（无论大小）为私有领地，本能地抗拒任何形式的“流出”。给予他人，即使微不足道，哪怕是几根蒿草，也等同于自身的“损失”，会引发强烈的心理不适，心难受得很。

“价值评估很扭曲”——许诺时，礼物在心中的价值被极度低估：“反正也是白来的，还有好几个”（因为需要用它换取更大的利益或摆脱困境）；一旦目的达成，礼物的价值又被瞬间放大，变得“珍贵无比”，舍不得放手。这种价值评估完全基于自身即时的得失感，毫无客观性和理性可言。

“成本最小化”的算计“——其行为逻辑，是追求绝对收益最大化与成本最小化。求助时，承诺小礼物是“最小成本”的诱饵；目的达成后，收回礼物则是对“成本”的终极压缩，试图实现“零成本”获利。是赤裸、毫无遮掩的贪婪。

2、短视与功利主义：

“交易性思维”——他们将人际互动视为一次交易，而非长期关系。承诺礼物只是达成眼前目的的工具，而非真诚的感谢或维系关系的纽带。一旦交易完成，“工具”自然失去价值，回收就成了“止损”或“额外收益”。

“目光如豆”—— 他们看不到（或故意忽略）反悔行为对个人信誉、人际关系长远利益的毁灭性打击。一次小利蒙蔽了双眼，为了眼前的一粒芝麻，毫不犹豫地丢掉了未来的西瓜（信誉、尊重、可能的长期合作）。

3、幼稚与不成熟（“孩童般”的体现）：

“情绪主导，缺乏自控”—— 如同幼儿对糖果的执着，占有欲压倒一切理性思考和社会规范。承诺时的“热血”是冲动，反悔时的“心疼”也是冲动，完全被即时情绪所左右，缺乏成年人的克制和权衡。

“责任感的缺失”——如同孩童轻易许诺又轻易忘记，他们缺乏对自己言语负责的意识。承诺对他们而言只是“说说而已”，不具备约束力。反悔时也毫无愧疚感，只有“东西要没了”的焦虑。

“掩耳盗铃的借口”——那个“下次再一起享用”的借口，是典型的孩子式拙劣谎言。天真地以为能抹去反悔的事实，可安抚对方的不满，维持表面的和谐。这恰恰暴露了其心智的不成熟和社会认知的浅薄，以为别人会像哄孩子一样接受这种敷衍。

4、虚伪与懦弱：

“表演型人格：——求助时的“热血”和反悔后的“借口”，都是低劣的表演。前者是为了诱使对方行动，后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堪。这前后矛盾的行为模式，是一种深度的虚伪。

“不敢直面尴尬的懦弱”——他们知道反悔是丑陋的，会引发尴尬甚至冲突。但与其承担坦承带来的短暂不适（比如承认自己小气），他们选择用更虚伪、更懦弱的方式来逃避，用谎言粉饰太平。这比单纯的吝啬更令人不齿。

此类人，灵魂比较鄙陋。索求、应允时，热血沸腾，要付出时便结冰。价值重估变量极大，求人时是草芥，事成后成珍宝。而反悔的借口可能很孩子化，比如“下次再享用”“先给你留着、保管”……。这借口，是将时光当成了橡皮擦，抹掉今天的赖账，明天画个新饼。成人这种过家家的把戏，智商也跟着缩了水。孩童反悔尚可原谅是天真，成年的只能叫“巨婴式”的无耻了。这种短视与功利，是用一次性的无赖，买断了今后所有的信任与可能。为省眼前的一颗糖，把自己的信誉砸得粉碎。目光所及，只有脚尖。

此等人的眼里，人情怕是比纸薄，承诺比屁轻。一次小利，便急不可耐地亮出贪婪的獠牙，把“合作”的假面撕得稀烂，就是没算“诚信”“人格”这笔大账！”这种热血时慷慨激昂之人，是有些欺骗性的，确实有乍交之欢，因为言语表演得好。但若久了，便会生厌，因为暴露了自私贪婪的劣性。《小窗幽记》中这句很经典：“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张良、韩信、陈平……，弃离项羽可算例证。

令人作呕的，还不是吝啬本身，吝啬的人毕竟很多，可那种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嘴脸，才是最令人生厌的。贪了就贪了，占了就占了，偏还要挤出个“下次”的假笑来粉饰。这虚伪的遮羞布，徒增笑柄！用借口掩饰反悔，是懦夫的行径，连为自己的小气承担片刻尴尬的勇气都没有。

说到底，此类人，是被囚禁在自我贪欲牢笼里的可怜虫。一点小利是他牢笼的铁窗，被死死抓住，以为拥有了世界，殊不知窗外广阔的天地——尊重、信任、长久的情谊，会因其鼠目寸光而永远关闭。

妇人之仁者，是人性中贪婪、短视、幼稚、虚伪、懦弱等阴暗面的集大成者。他们像守财奴一样死攥着一点蝇头小利，却不知自己早已在道义和人格上破产。他们的“反悔”和“借口”，如同小丑的，暴露其灵魂的鄙陋与不堪。

突然想到孔子。季羡林的先祖，鲁国的季文子说，遇事当“三思而后行”。孔子不赞同，认为“再斯可矣”再思一次，两次足以。孔子深察人性啊，知道有些事需要短时间决断。孔子一定是看到一些情形，如前面所举之类，三思过后，正义、正行往往不在，己利占上风。钱穆（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家）为《论语》做注中，对此段做注说：“事有贵于刚决，多思转多私”（做事贵于果断坚决，想得太多了就变成为自己私利打算了。）“多思转多私”，说出了很多精于算计者的情形。算来算去，想来想去，就为私心打算了。祸福利害计较、思索一深，就“见利”而“忘义”。所以，孔子主张，再思，可矣。想得一多，人便委琐。人一委琐，呈出宵小，令人厌恶，便不足观。

　　市井人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的嘴炮式慷慨大义者，时而可见。但若自家腰包挤出一星半点的银子而馈友赠亲，却是万般不舍。只在有机会凭借他人或公共财物之时，方可显“豪爽”，亦既损他人之财以利己……。众生百态，美丑混杂，善恶胶着……咳，真个是繁闹啊。

看着想着，茶已凉，夜渐深，合上书，当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