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词一小评904

沈园幽径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宋代：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小评]

这首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是宋词中极为著名的代表作，表面写春愁闺怨，实则寄托深沉的家国忧思和政治悲愤。

一、核心立意

这是一首**借春怨以抒家国忧愤**的词。辛弃疾借写暮春衰败、美人迟暮、历史兴亡，强烈地抒发了他对南宋国势衰微、风雨飘摇的深切忧虑，以及对自身遭排挤、报国无门的满腔悲愤，并尖锐讽刺了朝中得势的奸佞小人。

二、上阕：惜春、留春、怨春 - 隐喻国势衰微

1、“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开篇即震撼。以风雨摧残后春天匆匆归去，暗喻南宋朝廷经历多次打击（如靖康之耻、和议苟安等），国势已如暮春般难以承受更多风雨，岌岌可危。

2、“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爱惜春天的人常怕花开得太早（因早开则早谢），更何况现在已是落花满地！这“怕花开早”的奇特心理，深刻表达了词人对国事每况愈下的忧虑和无力回天的痛惜。“落红无数”是眼前实景，更是国家人才凋零、山河破碎的象征。

3、“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词人深情呼唤春天留下，听说天边长满芳草已断了你的归路。这既是留春的痴语，也暗含劝谏朝廷（“春”）应认清现实，已无退路（“无归路”），当思振作。但春天（朝廷）沉默不语（不采纳忠言），词人只能徒然怨恨。

4、“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算来只有那屋檐下的蜘蛛网，还在殷勤地粘惹飘飞的柳絮，妄图留住一点春意。这是全词最精妙的意象：

象征志士的徒劳努力：蛛网犹如辛弃疾等爱国志士，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恶劣环境中仍想为国分忧、挽留国运（“春”）。

象征朝廷的衰微无能：蛛网只能粘住无足轻重的“飞絮”，暗喻南宋朝廷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表面文章（如苟且偷安），无力也无意真正挽救危局。

象征环境的凄凉：蛛网、飞絮构成一幅衰败、寂寥的画面，烘托出国势的凄凉。

二、下阕：宫怨、斥奸、愁苦 - 直抒胸中悲愤

1、“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用汉武帝陈皇后（阿娇）失宠幽居长门宫的典故。陈皇后重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以期复宠，但“佳期”仍被耽误，只因“蛾眉”（美人）遭人嫉妒。辛弃疾以此自喻：

他曾向朝廷献策（如同陈皇后买赋），希望得到重用（“佳期”）。

但屡遭排挤打击（“又误”），只因忠直敢言、才能卓著而遭小人（主和派）嫉妒谗毁（“曾有人妒”）。

2、“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纵然能像陈皇后那样千金买赋，我这满腔的忠愤之情又能向谁倾诉？此句悲愤至极，点明即使有才华（如司马相如），有忠心（如陈皇后之情），在奸佞当道的朝廷，也无人理解、无处申诉。

3、“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词锋陡转，直斥得志小人（“君”指当权奸佞）：你们不要得意忘形（“舞”），难道没看见历史上得宠一时如杨玉环、赵飞燕，最终都化为尘土了吗？这是最强烈的警告和诅咒：

揭露小人本质**：将得势奸佞比作祸国殃民的杨贵妃、赵飞燕。

预示其可耻下场**：警告他们终将覆灭。

表达历史洞见**：点出恃宠骄横、陷害忠良者必不长久的历史规律。

4、“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结尾沉痛至极。

“闲愁最苦”：此“闲愁”绝非一般闲情，而是志士报国无门、眼看国势倾颓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是忧国忧民的“极愁”。

5、“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千万不要去凭倚那高高的栏杆，因为你会看到——夕阳正沉沦在令人断肠的、暮霭笼罩的柳林之中！

象征意义：

“危栏”：象征高处（朝廷或眺望国事的视角），也暗示处境危险。

“斜阳”：是南宋王朝日薄西山、行将没落的直接象征。

“烟柳断肠处”：一片凄迷惨淡的景象，是国运黯淡、前途渺茫的写照，令人肝肠寸断。

四、艺术特色

1. 比兴寄托，沉郁顿挫：全词通篇运用比兴手法。上阕以暮春风雨、落红飞絮隐喻国势衰微；下阕以陈皇后失宠自喻遭谗被弃，以玉环飞燕喻指权奸。表面是伤春宫怨，内里是家国大恨，情感沉郁，笔势跌宕（如“君莫舞”的陡然怒斥），形成沉郁顿挫的独特风格。

2. 刚柔相济，豪婉交融：辛弃疾将豪放词人的激烈情怀，融入传统婉约词的缠绵词藻（伤春、宫怨）之中。柔美的意象（花、草、蛛网、飞絮、蛾眉）承载着刚烈的愤怒（斥奸、诅咒、忧国），形成巨大的艺术张力。

3. 善用典故，寓意深刻： “长门事”、“买相如赋”、“玉环飞燕”等典故的运用，既含蓄典雅，又极大地拓展了词的历史纵深和批判力度，精准地表达了复杂的情感和尖锐的政治讽刺。

4. 意象凄美，意境苍凉：“风雨”、“落红”、“蛛网”、“飞絮”、“斜阳”、“烟柳”等意象共同营造出一种衰败、寂寥、迷茫、绝望的意境，极具感染力，将词人内心的巨大痛苦和对国事的深切忧虑渲染得淋漓尽致。

5. 结句有力，余韵悠长：最后三句是千古名句。以景结情，“斜阳烟柳”的意象凄美而震撼，将国势之危、愁绪之深推向高潮，留给读者无限的回味与悲慨。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是辛弃疾词中“肝肠似火，色貌如花”的典范。它以极其婉约缠绵的笔调，抒发了极其沉痛悲壮的爱国激情和对权奸的强烈愤恨。全词将个人身世之感、政治失意之悲与国家兴亡之痛完美融合，运用比兴寄托、典故隐喻等手法，营造出深沉含蓄又震撼人心的艺术境界，深刻反映了那个特定时代爱国志士的典型心态，具有极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成就。梁启超评此词：“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实为至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