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戒尺</p><p class="ql-block">作者:糊涂炊烟</p><p class="ql-block"> 曲阜仲夏,空气里弥漫着古老尘埃的气息。牛敦厚与马守正,来自山城立命中学两位姓氏皆自带几分勤恳意味的老师,在夫子墓前肃立,神情庄重。他们手中各持一把新购的戒尺,精致木料,沉甸甸坠着文化的分量。牛敦厚的刻着“牛”,配劝学;马守正的刻着“马”,配弟子规。字体方正,仿佛承载着千钧师道。</p><p class="ql-block"> “戒尺在手,师道我有!”牛敦厚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某种近乎朝圣的虔诚。马守正跟着重复,字字清晰,目光灼灼,似乎要穿透面前古老的封土。夫子墓前松柏静穆,晴空筛下斑驳夕阳,落在戒尺与两人的脸上,像是某种神圣的加冕,又像无声的嘉奖。</p><p class="ql-block"> 九月的立命中学,空气里飘荡着新书油墨与新课桌硬胶的混合气息。开学第一课,牛敦厚和马守正,腋下各自夹着那把自曲阜请回的戒尺,缓步走进初二(5)班的教室。牛敦厚将戒尺轻轻搁在讲台左上角,棱角分明;马守正则习惯性地将它握在手中,指尖缓缓抚过那个深深的“马”字。教室里原本的窃窃私语、桌椅挪动声,瞬间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抽空了,只剩下一种屏息的寂静。几十道目光,惊疑、好奇,更多的是被那两片沉默木条所慑服的敬畏。</p><p class="ql-block"> 这敬畏迅速蔓延。牛老师的戒尺在语文课上轻敲黑板,点出中心句;马老师的戒尺在数学课兼班会课间无声划过规矩方圆,如巡弋的界碑。戒尺所至,顽劣悄然退避,课堂秩序一时臻于化境。校长高远在大会小会上,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师者,当有戒尺!牛、马二位老师,堪为表率!”他每每举起不知何时也握在手中的戒尺,戒尺在灯光下反射着油亮而顺从的光。教育局公众号随之而至,赞其为“传统教具赋能现代管理,创新举措成效斐然”。立命中学旁边的文具店,戒尺一度脱销,教师们臂下夹着一模一样的木条,在走廊里彼此点头致意,竟也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期中考试,肃杀的氛围笼罩着教学楼。牛敦厚臂下夹着那把刻有“牛”字的戒尺,在考场过道里无声地游走。他的脚步轻而稳,目光鹰隼般掠过一张张埋首的试卷和低垂的额头。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p><p class="ql-block"> 巡至第三列末尾,吴尔紫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他身体微微僵硬,脊背绷得笔直,左手却极其不自然地紧贴着桌面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牛敦厚不动声色,踱步靠近。就在自己身影完全笼罩吴尔紫课桌的刹那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桌下裤兜边缘那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手机屏幕的幽亮,刺破了考场庄重的伪装。</p><p class="ql-block"> 牛敦厚没有丝毫犹豫。他俯身,动作快而准,一把将手机从吴尔紫下意识捂紧的手中抽离。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吴尔紫猛地抬头,眼中一片惊惶的空白,嘴唇无声地张了张。牛敦厚眉头紧锁,失望与痛心交织。他下意识地扬起手中那柄戒尺,并非抽打,只是用尺端,在吴尔紫饱满的额角极其轻微地、象征性地一点——轻得像一片落叶的触碰,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落下。</p><p class="ql-block"> 次日下午,高校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声骤然炸响,是教育局裘布同局长打来的。他的吼声像一根针,刺破了校园午后的平静。高校脸上习惯性的笑容瞬间冻结,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p><p class="ql-block"> “是,是……,您反映的情况,我们高度重视!”高校长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牛敦厚老师……竟敢体罚学生?造成严重身心伤害?……您放心!按局里的指示,我们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一定给家长和社会一个满意的交代!”</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尖锐的指责声浪仿佛穿透了听筒,在办公室里嗡嗡回荡。挂断电话,高校长脸色已是一片铁青。他抓起桌上那把光可鉴人的戒尺,想重重拍下,手扬到半空,却又猛地顿住,最终只是烦躁地将它扫到桌角,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那油亮的戒尺躺在桌角,像一个被戳破的华丽泡沫,反射着窗外投进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冷硬的光线。</p><p class="ql-block"> 下午最后一节课,初二(5)班的教室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牛敦厚和马守正站在门口,脸色灰败,像骤然被抽去了筋骨。方才还书声琅琅的教室瞬间死寂,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惊疑不定的探询。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无知的麻雀在聒噪。</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牛敦厚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着木头,“昨天考场……老师没收吴尔紫同学手机时,方式……确有不妥。”他艰难地吐出“不妥”两个字,目光死死盯着讲台桌面,仿佛那里有一个能吞噬他的黑洞。“在此,我向吴尔紫同学,向他的家长,也向大家,诚恳道歉。”他猛地弯下腰,对着满教室的学生,深深鞠了一躬。那动作僵硬而突兀,带着一种犹如文革中批斗臭老九被强行折断的屈辱感。他臂下夹着的那把刻有“牛”字的戒尺,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死寂的教室里激起一片无形的涟漪。没人敢去捡。</p><p class="ql-block"> 吴尔紫坐在座位上,头颅低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四周射来的目光,无声,却带着千钧重量。他感到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耻辱柱上的展览品,每一道视线都如同烧红的针,刺得他浑身发烫,无处遁形。他攥紧的拳头在课桌下微微发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p><p class="ql-block"> 放学铃声像一把刀,割开了教室里凝滞的沉默。牛敦厚步履沉重地走出教室,背影佝偻,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马守正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像两具被抽去灵魂的躯壳,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向尽头那间冰冷的办公室。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斜射进来,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扭曲地贴在墙上,如同某种不祥的谶语。</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里没开灯,光线昏暗。吴尔紫垂手立在中央,像等待审判的囚徒。那把刻着“马”字的戒尺,此刻被马守正握在手里,不再是课堂上的界碑,倒像一把退却了经脉的枝条。</p><p class="ql-block"> “吴尔紫,”马守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你出息了。举报老师?嗯?”他向前一步,戒尺那冰冷的尖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缓慢和压迫感,抵在吴尔紫胸口校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没有抽打,没有挥舞。</p><p class="ql-block"> 吴尔紫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之声。他想后退,脚跟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之上。他被迫抬起头,对上马守正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惯常的严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胆寒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后冰冷的失望。那目光比抵在胸口的戒尺更锋利,剜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p><p class="ql-block"> “现在,”马守正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体罚了吗?”他手腕猛地一抖,不再戳刺,而是将那戒尺用力向下一压、一别——</p><p class="ql-block"> “咔嚓!”</p><p class="ql-block"> 一声刺耳的断裂声骤然撕裂了办公室的寂静。那把刻着端正“马”字的戒尺,竟生生从中间折断了!半截木条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断裂处,狰狞的木刺参差外露,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刻着姓氏的那半截,还死死攥在马守正剧烈颤抖的手里,指节捏得惨白。</p><p class="ql-block"> 马守正看也没看那断尺,仿佛折断的只是一根无足轻重的枯枝。他随手一扬,将紧握的断尺“哐当”一声扔进角落的金属垃圾桶里,动作决绝而疲惫。那声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惊心。</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和你的家长还要不依不饶,又去举报我好了。滚。”马守正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也冷到了极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p><p class="ql-block"> 吴尔紫如蒙大赦,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声响。</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凝固的身影。马守正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头深深埋进臂弯。牛敦厚僵硬地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吞噬着校园。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对面教学楼荣誉墙上,那里新挂的巨幅照片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正是他和马守正手持戒尺,在全校师生面前接受教育局表彰的画面。照片上,戒尺熠熠生辉,笑容灿烂如金。</p><p class="ql-block"> 而在办公室昏暗的角落,垃圾桶里,那截刻着“马”字的断尺,静静地躺在废纸屑上。断裂的茬口,新鲜而狰狞,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无言地诉说着某种被彻底折断的信念。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彻底沉没,黑暗如墨,淹没了照片上的荣光,也吞噬了垃圾桶里断裂的戒尺。其实,就是一截木头片子而已。</p><p class="ql-block">20250528于金鱼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