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在东皋的暮色中(小说)

鱼乎

<p class="ql-block">  东皋的黄昏总带着股铁锈味,像是有人把生锈的镰刀泡在了染缸里。老槐树下,那个穿褪色麻布长衫的男人又在踱步了。他的靴底磨得厉害,右脚的鞋跟已经脱落了大半,每走三步就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只垂死的蟋蟀在抗议。</p><p class="ql-block"> 酒馆老板娘杜寡妇倚在门框上嗑瓜子,粗壮的手指灵巧地剥开瓜子壳,瓜子仁在她泛黄的牙齿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瞧那酸秀才,"她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一只路过的蚂蚁身上,"整天念叨什么'徙倚欲何依',有这功夫不如把欠我的酒钱结了。上个月欠的三文钱,到现在连个铜板都没见着。"</p><p class="ql-block"> 猎户张铁柱扛着刚打到的野鹿经过,鹿血顺着鬃毛滴在黄土路上,很快就渗进了干裂的泥土里。他停下脚步,用沾满血迹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王先生啊,"他的声音粗哑得像砂纸摩擦,"上月找我借《诗经》垫桌脚,昨儿又偷摘我菜园里的萝卜——您猜怎么着?叶子上还留着咬文嚼字的牙印。"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啃了一半的萝卜,上面确实留着几道整齐的牙印,像是被人精心计算过角度才下口的。</p><p class="ql-block"> 王绩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议论,瘦削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荡的玉佩挂绳——那块刻着"清心"二字的和田玉,三日前已进了县城"恒昌当"的樟木匣子。他记得当铺朝奉用长着黑痣的手指掂量玉佩时,鼻梁上的西洋眼镜片反射出冷光:"绺裂未修,沁色不匀,死当六钱银子。"当票如今就缝在他贴身亵衣的暗袋里,与虱子窝作伴。这价钱还不够买一壶像样的酒,却让他保住了那套已经脱线的《昭明文选》。</p> <p class="ql-block">  王绩数到第十八片落叶时,听见身后窸窣作响。他缓慢地转过身,看见里正家的胖小子正蹑手蹑脚地往他袍子后摆拴牛蒡刺果。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那孩子圆润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小畜生!"他刚要发作,突然瞥见孩子腰间的芝麻糖。阳光照在糖块上,反射出诱人的光泽。他的喉结滚动三下后,脸上的怒容奇迹般地变成了和蔼的笑容。他蹲下身来,这个动作让他的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论语》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温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块糖,"这糖,可是令尊从县城带回的?我听说县城的芝麻糖比村里的要甜上三分。"</p><p class="ql-block"> 孩子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但王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看,这是王羲之《兰亭序》的摹本,虽不是真迹,但也...…"</p><p class="ql-block"> 他的话还没说完,孩子就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糖渣从指缝漏下去时,他恍惚想起三日前在县衙看到的告示:新朝征辟隐逸之士,米五斗,钱三百文。当时他嗤之以鼻,现在却突然觉得那告示上的朱砂印格外鲜艳。</p><p class="ql-block"> 他慢慢直起身,感到一阵眩晕。从昨晚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远处传来杜寡妇响亮的笑声,她正在和卖肉的孙掌柜调情,胸前的银锁链随着笑声叮当作响。</p><p class="ql-block"> 王绩的胃袋抽搐起来。他摸了摸袖中的钱袋,里面只有两枚铜钱,其中一枚还是残缺的。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长安的酒楼上,随手打赏给歌妓的银子都不止这个数。那时的他,身着锦袍,腰佩美玉,是何等的风光。</p> <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时,牧童二嘎子赶着牛群回村。牛群踏起的尘土在夕阳下呈现出金红色,像是燃烧的炭火。有头母牛突然发起情来,湿热的鼻息喷在王绩手背上,带着青草和反刍物的气味。</p><p class="ql-block"> "先生要喝鲜奶吗?"孩子咧着缺牙的嘴,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两文钱一碗——您上次赊的账,俺娘说能抵半碗尿。"</p><p class="ql-block"> 王绩的胃袋又抽搐起来。他摸出珍藏的狼毫笔,笔杆上的漆已经剥落了大半,但笔尖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形状。"此乃虞世南真迹...…"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至少值...…"</p><p class="ql-block"> "呸!"牧童甩着鞭子走远了,鞭梢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爆响,"上回拿这破笔换馍,李屠户说连剔牙都嫌细!"</p><p class="ql-block"> 王绩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望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村口的老井边。井台上坐着几个洗衣归来的妇人,她们的说笑声随风飘来,却在他耳中变成了长安城里歌楼上的丝竹声。</p><p class="ql-block"> 他突然很想喝酒。不是杜寡妇兑了水的劣酒,而是长安"醉仙楼"的陈年花雕。那种酒入喉时带着梅子的清香,后劲却大得能让最倔强的汉子落泪。</p> <p class="ql-block">  张铁柱的猎刀划过狐狸咽喉时,王绩正巧路过榆树下。晨光透过树叶缝隙,在血泊里投下斑驳的光斑。那畜生的眼珠还睁着,映出猎人沾满草屑的胡须。</p><p class="ql-block"> "王先生来得正好。"张铁柱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听说您当了玉佩?"他的刀尖挑起王绩空荡荡的腰带,"李记当铺的伙计说,您那玉连绺裂都没修就贱卖了...…"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黑的臼齿,"倒是您那方端砚...…"</p><p class="ql-block"> 竹简早被王绩裁了糊窗。他盯着猎人腰间的酒葫芦,喉结滚动三下:"《逍遥游》有云...…万物皆可...…"</p><p class="ql-block"> "少放酸屁!"张铁柱把热气腾腾的狐狸肝塞进嘴里咀嚼,"要么赔钱,要么——"他指了指祠堂方向,"听说您还藏着块端砚?"</p><p class="ql-block"> 乌鸦的叫声从头顶掠过。王绩想起那块砚台是恩师临终所赠,墨池里还凝着三年前最后一滴墨。那是他最后的体面,如今也要保不住了吗?</p> <p class="ql-block">  当月光染白山径时,王绩突然放声高歌。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跑调的《采薇》惊醒了全村看家狗。狗吠声此起彼伏,像是要把他撕成碎片。</p><p class="ql-block"> 杜寡妇推开窗,泼出一盆洗脚水。"号丧呢!"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老娘明早还要磨豆腐!"</p><p class="ql-block"> 他踉跄着躲开,却被自己破洞的草鞋绊倒。手掌按在牛粪上的瞬间,某种温热的液体突然涌出眼眶。借着月光,他看清掌心除了秽物,还有下午被砚台边缘割破的伤口——结痂的形状像极了端砚上的夔龙纹。</p><p class="ql-block"> 他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满天繁星。那些星星看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长安的城楼上观星,身旁是当朝最负盛名的天文学家。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前途无量。</p><p class="ql-block">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落魄书生,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可怜虫。</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第一缕阳光刺进眼睛时,王绩正用最后半张宣纸擦鼻涕。宣纸上的墨迹已经晕开,那是他昨晚醉酒后写下的诗句。呕吐的污迹里,隐约能辨出"圣朝""征辟"等字样。</p><p class="ql-block"> 村口传来马蹄声。王绩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县衙差役骑着高头大马进了村子。差役的红绸腰带在晨风中飘扬,晃得他眼睛发疼。</p><p class="ql-block"> "王先生?"差役皱眉避开他身上的酸臭,从怀中掏出一封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大人请您明日去县学讲经...…"</p><p class="ql-block"> 差役的红绸腰带拂过王绩腰间时,当票从破洞的亵衣里飘出,正好落在张铁柱刚数完的铜钱堆上。猎人用沾着兽血的手指捻起纸片,对着阳光眯眼:"'死当'?您连赎当的念想都绝了啊...…"</p> <p class="ql-block">  王绩站在村口,望着远去的差役背影。他手中的米袋沉甸甸的,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了那些被岁月刻下的皱纹。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是那个"采菊东篱下"的隐士了。</p><p class="ql-block"> 祠堂偏房的破窗下,半块沾着鼠粪的端砚静静躺在稻草堆里。墨池里那滴干涸的墨,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p><p class="ql-block"> 2025.05.31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