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叶裹千春》

雨语

图/文雨语

　　雨丝如帘，连日的雨水把富民县城区清真寺门前的花岗岩台阶冲洗得一尘不染，一大早封住清真寺的雨帘被一把把色彩斑斓的雨伞撩开，今天（2025年5月29日），富民县城区清真寺管委会将在清真寺二楼组织“古兰经教习老年班”举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端午节包粽大竞技”，窗棂上已浮动着粽叶的清气。推门进去，但见八仙桌排作方阵，青碧的粽叶在瓷盆里漾着水光，糯米莹白如初雪，赤豆红枣玛瑙似的散落其间。合阿訇和马云智老表早已将一摞摞碧绿透着清香的粽叶焯水后浸入清水之中。那绳是昨日午后从后山新采的，韧茎上还凝着山岚的润气。

　　合阿訇道：“同学们，今日咱们赛的是心劲，可不是手速！”五棵老梅，含笑不语，从盖头下露出的银发随笑纹簌簌颤动。皆是年逾八十的松柏之姿。老人们磨拳擦掌，枯瘦的手抚过粽叶纹理：“这叶子多像咱回回家的经卷——青是黄河水，黄是黄土地。”

　　忽有清亮童声破窗而入：“太奶奶，我给您送彩线来啦！”扎羊角辫的小孙女捧着五色丝绦奔来，老人们腕间霎时缠上端午的虹霓。九十二岁的马奶奶眯眼捻着丝线，忽然轻声哼起幼时的江南小调：“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调子悠悠荡荡，竟与礼拜殿飞檐下的铜铃共振出奇妙的谐音。

　　铜锣一响，三十双苍老的手探入水中。马奶奶指节暴起青筋，三折两转便裹出个棱角峥嵘的军粽，叶尖如枪戟直指穹顶。马奶奶却将粽叶旋成青螺状，红枣在糯米间点出朱砂痣，恰似少妇髻边的珊瑚簪。最奇的是“五德粽”——赤豆为仁，莲子喻智，花生表信，薏米显洁，桂圆藏勇，五色丝线束起儒家精魂。说也奇了，今天的能手多为马姓穆斯林。

“看老婆婆的粽绳！”有人忽地惊叹。但见马学芬老人指间粽叶翻飞，竟在粽腰系出个精巧的中国结。老人眼底掠过狡黠：“当年丝路上，咱们先人用骆驼结记路程，今日这如意结，拴的是古今缘分。”满室粲然中，马奶奶面前的瓷盆忽起微澜——她将两片粽叶叠作并蒂莲，裹出个玲珑的鸳鸯粽。

　　日影斜移时，蒸锅腾起千缕云烟。待青气漫过礼拜殿的新月徽标，几百只棱角各异的粽子在竹匾里列成方阵。

蒸雾氤氲的灶房忽静下来，唯闻铜锅里的沸水咕咚作响。合阿訇解下腕间彩线系在窗棂，五色丝绦在穿堂风里拂过汉砖回纹。甘肃有个说法：“粽绳缠得紧，离散的人终能聚首。”满屋银发纷纷颔首，三十段人生在粽香里熬煮出相同的回甘。

暮色初合时，粽香已漫过富民城的永定街。忽然窗边传来哪家小儿正在吟唱《楚辞》里的《怀沙》。

新月攀上望月楼尖时，老人们聚在寺内的攴桌前。将雄黄酒换成菊花茶，举盏吟哦：“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马奶奶以箸击盏相和，竟将《离骚》诵出《古兰经》般的韵律。忽然有人指向天际：“瞧这新月弯弯，多像咱们裹的粽角！”众人仰首大笑，却见浩瀚星河间，五千年的文明碎钻正缀成一条无形的粽绳，将黄河浪与天房月，楚辞韵与圣训言，牢牢系作同心结。

子夜我独坐廊下，忽见阿訇屋里的灯还亮着。他正将白日的蓼草绳系在《天方典礼》书脊上，旁边摊着本翻旧的《荆楚岁时记》。灯花爆响的刹那，两个封面的纹样在墙上交叠——阿拉伯藤蔓缠上中国如意结，犹如老树新枝共生共荣。

晨礼的唤拜声响起时，灶房最后一锅粽子正溢出清甜。我轻抚温热的粽身，忽觉这棱角分明的造物，原是时光最好的注脚：三片青叶裹住八荒水土，一根细绳系牢古往今来。当第一缕天光吻上礼拜殿的琉璃瓦，整座寺院都浸在文明的甘露里——原来最深的传承，不在汗青竹帛，而在老者指间的粽香，稚子唇角的糖粒，以及每个平凡清晨里，各族手掌相触时的温度。

那日黄昏，我看见马奶奶教苗族绣娘用彩线缠粽。丝绦在她们指间穿梭，渐渐编出新月抱星的图样。晚风捎来孩童的诵诗声，汉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与阿拉伯语的“你们当为正义和敬畏而互助”，在炊烟里融成同一缕天籁。寺门外的石榴树突然爆出花苞，千百盏红灯笼似的花盏中，正孕育着来年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