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魂不沉——浴兰时节祭忠魄

行云流水

题记：魂兮归来，哀江南。——《楚辞·招魂》

端午的烟云又自南国蒸腾而起，艾草与菖蒲的辛烈气息悄然弥漫于街巷。这气味犹如一根无形的丝线，骤然将人拉入时光深处：母亲的手在青翠的粽叶间翩跹如蝶，糯米与赤豆在清水中静卧相依——此情此景，是童年端午序曲永恒的基调。此乃浴兰时节，古人以兰草煎汤沐浴，涤荡身心，驱邪避秽。《荆楚岁时记》载：“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 兰香清冽，恰似那永不消散的高洁精魂。

这气息拂过，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千年岁月的门扉。自打我们牙牙学语，“屈子”这名字便如影随形。母亲在缠绕丝线时低语那古老传说：屈子怀沙，抱石沉江，百姓哀恸，舟楫争渡，投粽于水以护忠魂。那沉入江底的粽子，何尝不是包裹着人间最深沉悲悯的泪滴？文秀的喟叹穿透时空：“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这诗句如一道清光，瞬间便将汨罗江的粼粼波影，映照进每一个端午的黎明。南朝吴均《续齐谐记》所述，更将粽祭屈子的传说刻入民族记忆的肌理。

亲历湘西古俗“招魂”的经历，令我魂魄震荡。水岸之上，人们执艾草菖蒲，呼告之声沉郁苍凉：“魂兮归来——”，那呼唤仿佛能撕裂时间的帷幕，直抵江底那徘徊千年的孤魂。我骤然彻悟，这呼唤历经两千余年风雨，何曾有一刻止歇？我们呼唤的，又岂止是诗人的精魄？那更是血脉深处对高洁风骨、对人间正气的永恒追慕。苏轼笔下的端午画卷徐徐展开：“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岁月长河奔流不息，唯有那粽叶的清香，依然执着地守护着忠魂的清名。陆游“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端午最鲜活的民俗风情画。

对稚子而言，端午更是龙舟竞渡的狂欢。犹记少年时，挤在喧腾的河岸，为擂鼓的壮士呐喊助威。舟上桡手筋肉虬结，奋力搏浪，龙首劈开水面，舟身如离弦之箭，激扬的水花如碎玉纷飞。鼓点如急雨，岸上呼声排山倒海，仿佛整个民族的心跳都汇聚于这奔腾的浪涛，澎湃着不竭的生命力。那舟楫劈波斩浪的雄姿，在岁月流转中愈发鲜明：鼓声如雷霆贯耳，血脉为之贲张，桨片奋力击水，在竞逐的狂澜里，生者以速度向江底的英魂致以最深沉的抚慰。龙舟，是载着生者向逝者致敬的方舟，更是负载着整个民族共同记忆与深沉情感的巨舟。唐人张建封诗中所写：“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正是此情此景最磅礴的注脚。南宋《梦粱录》亦描绘临安西湖竞渡盛况：“龙舟十余，彩旗叠鼓，交舞曼衍，粲如织锦”，其盛况可见一斑。

今日都市的端午，粽子常被裹入华美礼匣，龙舟赛也渐成可供观赏的景观。然而我深信，深植于节俗中的精神根系从未断绝。当我们在门楫悬起一束艾草菖蒲，我们是在默默传承一种古老的禳解仪式，以草木的辛烈清香驱散世间的晦暗与邪祟。《帝京岁时纪胜》有载：“端午日用菖蒲、艾子插于门旁，以禳不祥。”这行为本身，便是对“清正”与“良善”无声而执着的渴念——在祛邪祈福的古老象征里，现代人依然在寻觅灵魂的澄澈与庇护之所。屈原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的清洁精神，早已化为我们举手投足间难以磨灭的文化印记。文天祥于囹圄中咏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丹心赤忱，与屈子精神同辉，烛照千古。

年岁愈深，愈是体悟：端午何尝只为屈子一人而设？这日子是中华文化基因在时间长河上一次坚韧的自我唤醒。它如那沉入江水的粽子，内里包裹的，是家国情怀般温厚的糯香，是气节如枣核般坚硬的骨血；它如那破浪前行的龙舟，承载着千年不绝的集体追忆与炽热情感，逆流而上，驶向无尽的未来。杜甫的悲歌“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道尽了后世对这位诗魂的无限追思与共鸣。沈从文笔下，湘西健儿于端午“不拘谁个，凡能翻江倒海，必能获得全城喝彩”，那龙舟竞渡的血性，正是屈子精神在民间的另一种奔涌。

剥开一枚粽子的过程，竟如一场庄重的仪式。指尖触及温润的箬叶，解开缠绕的丝线，糯米与馅料的馨香便悠悠弥漫——那氤氲的香气里，仿佛沉淀着千年的江水、千年的悲怆、千年的追怀与千年的守望。原来，我们咀嚼的，分明是沉甸甸的历史精魂。每一次咀嚼，都是一次对文化源头的深情回望。如同古人浴兰汤，沐芳泽，我们在粽香与菖蒲气息中，完成一场精神的沐浴与传承。

粽香盈室之际，龙舟的鼓点仿佛又在耳畔隐隐擂响。屈子的精魂，从未沉沦于冰冷的江底；他早已化为一种基因，在箬叶的清香里弥散，在龙舟的鼓点中跃动，在艾草的苦味里醒着，在每一句被后世反复吟哦的诗行间永恒地呼吸。这汩汩流淌于血脉深处的精神盐分，正是我们民族最为坚韧的脊梁。

何惧岁月湍急？只要箬叶仍在包裹，鼓声仍在催发，诗篇仍在传唱，这缕忠魂便不会湮灭于时间的洪流。它终将如那汨罗江上永恒的明月，清辉朗照，成为我们心头永不沉落的航标——它默默昭示：有些记忆与气节，纵使江水浸泡两千载，亦终将如龙舟般破浪而出，永不沉沦！

《满江红·壬午端午感怀》

蒲酒盈樽，又重五、汨罗风色。

艾叶袅、门楣深挂，旧魂难隔。

千载沧浪沉角黍，九歌天问萦江国。

看龙舟、破浪箭离弦，追何极？

椒兰佩，香未息。

鸱枭舞，终销迹。

信孤忠，化得楚天澄碧。

鼓楫声中云岳动，招魂曲罢星槎立。

待重斟蒲酒酹沧波，招云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