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悬彩缕千丝系

薛宏新

门悬彩缕千丝系

文/薛宏新

端午的清晨，天光未大亮，街面上已活泛起来。薄雾里晃动着人影，青石板泛着点湿气。街角那家小铺子门口早已摆开了摊子——几条板凳架起一块旧门板，上头铺着青布，青布上却早卧着一团一团彩缕丝线，分明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不久，颜色实在鲜亮得晃眼睛。

卖丝线的是个女人，约莫四十出头，头发梳得光溜溜拢在脑后，露出两片薄薄的耳朵。她手指细长，指甲缝里却嵌着一点洗不净的靛蓝。她不叫卖，只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那斑斓的一摊。偶尔伸手理一理缠结的丝线，手指在彩缕间翻动，倒像捻着几抹霞光。

“来几缕？”她眼皮也不抬地问早来的主顾。声音不高，带着点倦怠。

“要五色的，红黄蓝白黑。”主顾递过几张零票。

她便低头挑拣，手指在彩缕团里拨弄，像抚弄熟睡的幼雏。彩缕柔顺地被她捏起，轻轻捋直，再递过去。那姿态从容不迫，如同抚弄流云。

我立在旁边瞧着，那彩缕颜色着实不俗。红是石榴炸开的红，黄是枇杷熟透的黄，蓝是雨洗过的天蓝，白是碾米似的糯米白，黑是陈年墨锭的乌黑。丝线微微闪着光泽，细看却有些毛茸茸的，带着手作的拙朴气。

接过来几握在手里轻若无物。丝线凉幽幽的，带着点水气和染料的微腥，却又分明有股子韧劲儿在里头，似乎轻易扯不断。

到家时，奶奶已在檐下坐着。她接过彩缕，眯眼打量一番：“今年的颜色真鲜亮！”

她熟练地抖开丝线，一根一根散在膝头，膝上的青布围裙便成了斑斓的河滩。奶奶手指捻动间，五色丝线便轻轻绕缠起来。她动作从容安稳，丝线伏贴地随着手指旋绕绞缠，柔韧地编织在一处，渐渐拧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细索。

日光缓缓爬上台阶的时候，她已捻好了一小把彩缕。红黄蓝白黑，丝丝相交，紧紧相偎，却各自分明，并无半分混杂模糊。

晌午，日头正烈。我搬了条板凳踩上去，将那盘绕好的彩缕轻轻悬挂在门框上端突出的木销钉上。挂妥了，跳下板凳退两步看，那彩缕悬在门额，垂着几缕流苏似的线脚，微风里轻轻晃动。五色丝线在正午的强光下显得愈发鲜明泼辣，硬是把门前一小片灰扑扑的空气都染活了。

邻家的小闺女莲儿扒着门框探头看：“叔，挂花花绳儿做啥？”

奶奶笑了，拉过她的小胳膊，抽出一条稍细的彩缕，松松地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两端细细打了个结：“喏，你也系上，保佑我们莲儿长命百岁，百病不侵。”

莲儿举起胳膊晃动，那彩缕在她细瘦的腕子上跳跃，流光溢彩，她咯咯笑起来，腕子上的彩缕便也颤巍巍地笑。

门框上垂着的彩缕安稳些，只在风过时微微旋动两下，顶端被钉子稳稳锚住，底部丝绦随风轻晃，一副自在安闲的模样。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像指缝里细细的流沙。先是门框上的彩缕蒙了些浮尘，颜色不那么跳脱了。后来不知哪一天，忽然发觉那丝线似乎松弛了些，不再紧绷绷地悬着，竟显出一点慵懒的垂坠姿态来。再后来，忽一日清晨大风过后，竟断了一缕黄色的线脚，孤零零垂挂下来。丝线在风里飘摇摆动，如同无声的叹息。

莲儿手腕上那条倒是还在，只是也褪了颜色。原本鲜亮的红变得浅淡，蓝色也蒙上了灰调子，如同被日子反复漂洗过。然而那彩缕却未曾松脱，依旧松松地圈在她细了一圈的腕骨上，随她每日里淘米、割草、喂鸡的动作上下滑动，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彩缕悬门，自然是为辟邪祈福。乡人信它能缚住病魔的脚，缠住邪祟的手腕。日子久了，我倒瞧出些别的意思来：这千丝万缕，纤弱如烟，却韧如蒲苇，缠缠绕绕系住的，岂止是虚无的鬼魅？它分明缠住了人对安稳日子的念想，系着对平安的执拗渴求。

风带着热气和尘土，吹过门楣。那束褪色的彩缕温顺地伏在门环上打盹，仿佛已习惯了门楣上悬着的一生。残存的丝线微微拂动，像无声的絮语。彩缕终究会黯了颜色，散了筋骨，终有一天会悄然飘落泥尘。但此刻，它尚在风中轻轻呼吸——如同无数卑微的祈愿，悬在千门万户的檐下，年年不断，生生不息。

五色丝线缠着人间烟火气，丝丝缕缕皆是凡俗日子的筋脉。它悬于门首，不过是个安稳的念想，于无声处牵着人活下去的韧劲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