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难以淹没的诗情（二）

王木

醉翁亭内觅醉翁

醉翁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以欧阳修号，“醉翁”命名的醉翁亭，在滁州市西南三公里的琅琊山中，是滁州的名片。

早年对滁州没什么印象，知道滁州源于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每次播到安徽时，记忆最深的就是滁州、亳州。因为两个生僻字，一个除字多了三点水，一个毫字少了一横。后来读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对滁州的印象才不断深刻起来，也越来越关心、关注。

这次江南行，滁州本不在计划之列。原想从南京东去扬州，临走时才知道，南京距滁州很近，坐高铁18分钟、绿皮半小时即可到达。如不借此一游，恐难再有机会。于是决定转头向西，去探访一下被贬滁州的欧阳修。可是，登陆12306购票时才发现，因第二天是清明节，两天内所有车次的票全部售馨，连无座票都卖完了。无奈之下，订了一张下午1点半车次的候补票，碰碰运气，订单结止时间定为开车前一小时。下完单，直接去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见证日本侵略者的暴行，祭奠遇难同胞。参观结束时，手机发来通知，候补票兑现成功，还有座位。看来，与老仙翁有缘啊。

滁州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诸侯争霸的分野，吴楚相夺之地。古有“金陵锁钥、江淮保障”之称，今以“吴风楚韵，气贯淮扬”自褒。城虽古老，名气却不大。唐代诗人中，只有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留下了一首《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你可以不知道滁州，也可以不知道韦应物，但不能不记住“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么美的诗句，这么美的场景，这么美的意境。此后，唐代诗人再无来滁者。直至宋代欧阳修知滁州，以一篇《醉翁亭记》，才使滁州城在历史上掀开了辉煌的一页。

说来，欧阳修被贬滁州的理由相当奇葩，与外甥女有染。实质上是与范仲淹庆历新政有关。庆历三年（1043），仁宗皇帝急切地想通过改革来改变宋朝的积弱现象，就催促刚刚出任参知政事的范仲淹想办法。于是，范仲淹向仁宗皇帝上疏了《答手诏条陈十事疏》，列出了当时最需要解决的十项内容。可在实施过程中，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读书学生，全都出来反对。两年后新政宣告失败，先是范仲淹被贬邓州，不久，欧阳修因支持新政被反对者诬陷，卷入桃色事件。欧阳修虽说半生风流，也不至于招惹更风流的借光外甥女（妹夫前妻的女儿）。他们的证据是欧阳修的一首艳词，《望江南·江南柳》：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

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春浅柳嫩，轻唱低吟，描绘出一个对爱情充满向往的少女形象，也饱含着作者对娇嫩少女的倾情。虽然最终查明欧阳修与外甥女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但还是受到牵累被降职知滁州。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欧阳修用简洁的语言为《醉翁亭记》开篇。说环滁皆山，到了滁州才知道，其实不过丘陵而已，最高峰海拔也不足400米。

在火车站前乘专线公交车，20多分钟就到了琅琊山风景区。进入大门，沿山谷间林阴小路步行约半小时，来到琅琊山脚下。未闻到潺潺水声，也没见到“泻出于两峰之间”的酿泉。有亭翼然，并未临于泉上，而是靠在山旁，困于院中。院子不算大，却芝兰玉树，草木葱茏。亭子为木质结构的歇山式建筑。亭顶飞檐挑角，有大鸟展翼欲飞之感。上有苏轼所题“醉翁亭”匾额。亭前二柱刻有楹联：

饮既不多缘何醉；

年犹未迈奚自称。

亭内有石桌石凳，为太守与客常来此饮酒而备。这就是名扬天下的醉翁亭！但仅仅是今天所能看到的样子。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被贬滁州，他的好友，琅琊寺住持智仙和尚，给予了热情的接待，提供诸多方便，并在琅琊山下特意为他修建了这座亭子，以便于他与文友聚会消遣。近千年里，醉翁亭屡毁屡建，当年智仙和尚所建亭子什么样，不得而知。但不论啥样，都因欧阳修有记而为世人所知。其实亭子只是文字、文学、文化传承的一种载体，古今差异，并不妨碍人们对《醉翁亭记》的喜欢。即使“醉翁亭”不在了，《醉翁亭记》还会千古流传。

　　今天的醉翁亭，不单单一个亭子，是总面积约1000平方米的一个建筑群。亭园内有九院七亭：醉翁亭、宝宋斋、冯公祠、古梅亭、影香亭、意在亭、怡亭、览余台。风格各异，互不雷同，人称“醉翁九景”。都是宋后历代官宦，骚人墨客等“欧粉”，在其侧依山而建。最珍贵的是，亭子西侧宝宋斋内藏的两块石碑，上面镌刻着苏东坡所书的《醉翁亭记》全文。石碑曾遭破坏，字体斑驳破损，但依然能从中感受到豪迈飘逸、方正敦厚的风格。欧阳修的文章与苏东坡的书法相得益彰，被后人称为“欧文苏字，珠联璧合”，也成为了承载宋代思想文化的绮丽瑰宝。醉翁亭前有一条几欲干涸的小溪，溪旁砌有方池，池侧有碑，碑刻“讓泉”二字，今多讹为酿泉。“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让”，显然非“酿”。欧阳修说的酿泉，已不知所踪。

欧阳修除了为醉翁亭作记，还有一首22行的五言诗，《题滁州醉翁亭》。借对客观景物的描写，抒发主观感情。虽然写的是同一个亭子，但诗与文，从写作主旨到具体描写的内容、风格特征都有很大不同。五言感怀之作写的很美，但知道的人远不及《醉翁亭记》多，流传也不广。文章功底胜于诗作，毕竟“文章太守”不是白叫的，他可是“千古文章四大家”、“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呀。

品读《醉翁亭记》，能感受到通篇就一个乐字。一是山水之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一是乐民之乐。“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之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太守之乐，是与民同乐，乐民所乐。欧阳修被贬滁州第二年就如此这般乐观豁达，随遇而安，表现出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困境的超脱。能乐民所乐，更是一种高尚的情怀。这让我想起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那是他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被贬邓州时，收到滕子京求记信，于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写的。与《醉翁亭记》同出一年，但不知孰先孰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表现的是忧乐之思，“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篇似有相同情怀，但欧阳修是乐民，是个人在自然美景和与民众共享欢乐中感受快乐，是对和谐社会生活的向往。范仲淹是忧国，是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刻关切，寄望官员要在国家兴亡之前率先忧虑，在百姓安乐之后再享受快乐。两者既有相同的情感，又有不同的价值观。但都是积极乐观向上的，是值得一读并从中汲取营养和能量的美文。

欧阳修一生桃李满天下，“唐宋八大家”，除了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就是宋代的师生六人。苏轼、苏洵、苏辙、曾巩、王安石均出自他的门下。这些人的文学造诣，显赫声望，映照出了欧阳修的为师之道与为人之品。今天，醉翁亭已不见醉翁，但那“苍然白发，颓然乎其间” 的微熏身影，却难以忘怀，常浮现于眼前。那酿泉之酒的香味和与民同乐的笑声，依然弥漫在山脚下，回荡于山谷中。

　　从醉翁亭出来，沿山间小路继续上行，半山腰就是当年智仙住持的佛教圣地琅琊寺。庙宇气派恢弘，森严庄重。琅琊寺始建于唐朝，虽历经千年，几经损毁，至今仍香火不断。钟声、经声、木鱼声，高低起伏，远近和鸣。

寺庙后面的山是最陡之处，好在不是太高。拾级而上，最高峰是南天门。峰顶削平，建有会峰阁。是1988年在明代残基上建造的，地上5层，地下2层。2015年改称琅琊阁。东晋第一个皇帝琅琊王司马睿，于西晋末年，曾驻跸于此，称琅琊山为福运之地，特在此修建了高阁，命名为琅琊阁。登上阁顶，极目远望，滁州一览无余。近处山丘连绵起伏，远处高楼鳞次栉比。细看，绿色掩映的山坳里，有白墙红瓦，仙阁野墅点缀其间。闲居在藏于野色中的楼阁上，是否聊可避风尘呢。即使能做到者，也不过小隐而已。不是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吗。

天已晚，返城的路还很远，还是下山赶路吧。回去后好好睡一觉，与老仙翁约上一梦，聊聊醉翁亭，亭前的酿泉没了踪影，旁边却多了若干楼台；聊聊被放一头地的学生子瞻，手书了《醉翁亭记》，被人刻在石碑上保存至今；聊聊文章太守不知改了多少次的那句“环滁皆山也”，如今已是“环山皆城也”。即使梦中无缘，看到了醉亭，心里的《醉翁亭记》有了安放处，也算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