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剑当门驱沴气

薛宏新

蒲剑当门驱沴气

文/薛宏新

我近来住的小城，节令总比别处来得明朗些。端午前一日，市集上仿佛刹那间便添了几分生气。木盆里盛满了鲜活的鱼虾，老远处却已闻粽叶香味袅袅，被风吹过来一阵又一阵。

街巷两旁，已然摆出了蒿艾、菖蒲。艾草，长得高高细细，灰绿叶子，味道浓烈，闻起来便像是晒干了的日光气味。菖蒲却不同，叶如长剑，绿得直截了当，一股冲鼻子的清凉气，割开暖风，直扑人脑门子，使人骤然醒神。我便想起古书上所谓“蒲剑”二字，这称呼，再贴切不过了。

卖菖蒲的是个老汉，脸孔瘦黑，皱纹深刻如同刻上去的一样，双手枯黄干裂，如同老树根。他面前铺着一块旧蓝布，上面整齐地躺着几捆菖蒲，皆是利剑似的排列着。老汉不多言语，偶尔对着熟人点点头，眼神像磨钝了刀锋般，平静无波。他手中麻利地编着蒲草：结实的老根与鲜嫩的新叶，彼此交织缠绕，不多时便出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蒲剑。他手掌翻动间，似乎不是编织蒲草，倒是摆弄着节气的符咒。我等他在那束菖蒲上系好了一根粗糙红麻绳递给我时，便付了钱离开。

归家途中，阳光砸在背脊上，有些烫人。我握着那束菖蒲，青碧闪闪，一股子清锐气息不可遏制地往鼻子里钻，惹得我几乎要打起喷嚏来。这锋利而清凉的味道，确乎能劈开那世尘里浮荡的污浊气息。

到家，便将菖蒲与艾蒿束成一束，悬于门框之上。老婆在檐下正忙着包裹粽子。她抬头望见我悬挂菖蒲的动作，便含笑开口：“挂好了呀？挂好了就好！”

我踮脚扶正了那束绿剑艾蒿，立在门前抬头端详：青青蒲剑横悬门额，配着灰绿的艾草，竟像腾空斩出了几道清越的绿痕。屋里娃娃蹒跚而出，踮起小脚，指着门框稚声问：“姥姥，挂这个做什么？”老婆指头蘸了点雄黄酒，在孩子额上画了个小小的“王”字，笑道：“驱邪，驱毒虫呀！插上它，鬼怪就不敢进来啦。”

娃娃浑不解，却欢喜起来，似乎额头上那“王”字足以护佑他整个世界。

日子便这样在菖蒲挂上门框之后，依旧如溪水缓缓流淌。端午过去了好些天，蒲剑的颜色一日淡过一日，渐渐褪成了枯黄色泽，那逼人的青冽之气也慢慢隐逸而去，最后只剩下一缕草木魂魄尚在，被风拂动着，簌簌作无声响动。

如今，当初那束蒲剑仍旧悬于门上，历经风雨，几近枯槁。叶片蜷曲，泛出沧桑的黄褐色，退尽了昔日剑锋般的锐利与青翠。然而，每每进出抬头望见了它，那已经风干了的草木身子里，依然透出淡淡的、不屈的清气。

端午悬挂蒲剑艾草，自然是为驱逐邪气恶物，驱除瘟疫毒虫。可日子久了，我竟渐渐有些别味：寻常百姓人家，悬挂蒲剑，与其说是吓退门外那些飘渺无踪的鬼魅，倒不如说是在驱逐门里边那些浮动的晦暗——那些盘踞在人心深处若有若无的浊气与邪念，那些如同夏夜里蚊虻般嗡嗡绕人的贪戾、妒怨、骄纵与愚顽。

蒲剑悬于门上，细察人间，微驱心魔。风干的蒲叶拂过门框，提醒着人：驱邪之理，不在门外，而须先逐内心的幽暗处。

门框上悬着的，其实是照临尘世自我的镜子：剑气凛冽，照见了我们心中那些待驱的尘垢；那浅淡的清气，犹在无声地叮咛着，要时时拂拭心头浮尘，护守住魂魄里那一脉清明。

世事纷杂，风雨终将归于檐下。门前蒲剑，历尽温热寒凉，已然枯槁无华，却依旧悬在那里，静默如初——仿佛人世沧桑，总会有一样东西，在岁月磨蚀之后，犹自屹立，同我们一道固守清白。

它寒伧地悬在那里，提醒我们：驱邪原来即是净心的功夫，在日子无声的流淌里得日日拂拭魂魄，才能守护住心头那一缕未泯的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