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根,深扎在八十年代天峨重重山峦环抱的小村庄里。未闻幼儿园之名,六岁稚龄便径直踏入小学一年级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简陋的石砌教室,是童年记忆最初的拓片。</p><p class="ql-block"> 一、跋涉求学路:泥泞与晨昏</p><p class="ql-block"> 每日清晨七点半,匆匆咽下碗中干硬的炒饭,便踏上那条蜿蜒如肠的山路。单程一个多时辰,是求学必经的朝圣与苦修。风雨之日尤甚,山土吸饱雨水,化作黏稠胶着的泥潭。脚上那双单薄的凉鞋,踏入其中便被泥泞死死“咬”住,狠命吮吸纠缠,常将脆弱的鞋带生生扯断。赤脚跋涉于冰冷湿滑的泥淖,尖利的碎石与暗藏的荆棘,轻易便能划开柔嫩的脚掌。泥水裹挟着寒意,从细小的伤口刺入骨髓。放学归途,山雨初歇,泥淖愈发深沉黏腻,鞋子深陷其中,拔脚如拔萝卜,脚趾在冰冷的泥浆中摸索前行,那滋味,是刻入骨血的冰凉记忆。</p><p class="ql-block"> 二、寒暑无闲时:山野间的劳作课</p><p class="ql-block"> 寒暑假并非嬉游的乐园。暑假,随父母攀上陡峭山坡,躬身于密不透风的玉米地。砍倒的玉米杆中,寻那汁水丰盈的一截,权作“山野甘蔗”来啃——那瞬间的清甜,是烈日下唯一的奢侈慰藉。放牛于山坡,是难得的自在时光。攀上高高的树冠,对着空旷山谷放声嘶吼,不成调的歌声撞向对面山壁又反弹回来,仿佛整个天地都在笨拙地应和着小小的牧童。寒假则需跟随家人上坡挖土、除草、扛柴。沉重的背篓压上肩头,稚嫩的脊梁渐渐弯成一张绷紧的弓,汗水滚落,砸在脚下贫瘠的冻土上。山风掠过汗湿的脊背,带来刺骨的寒意。</p><p class="ql-block"> 三、匮乏中的微光:野味与无羁的创造</p><p class="ql-block"> 村庄沉睡在煤油灯的昏黄里,尚未通电,亦无小卖部的诱惑。零食的渴求,唯有山野慷慨应允。红薯藏身藤蔓之下,李子枇杷攀爬寻觅,摘得满兜,那酸甜滋味在舌尖漾开,是自然最质朴的恩赏。所幸学业负担极轻。无家庭作业之累,亦无寒暑假作业之忧。学校深谙农事,农忙时节便放“农忙假”,孩童各自归家助力。这难得的空隙,滋长了山野孩童无羁的创造力。废弃的轴承与山中寻得的木料,在我们手中神奇地组合成滑车。从陡坡顶端呼啸而下,简陋的木车在坑洼山路上疯狂颠簸,风在耳边嘶吼,尘土在身后飞扬,轴承滚动发出的哐当巨响,成了我们专属的、惊险刺激的欢乐进行曲。父亲的宝贝录音机,是连通山外世界的唯一桥梁。虽然只有两三盘翻录了无数次的磁带,电池也消耗得飞快,那些旋律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盘旋了成百上千遍,百听不厌。它们早已在心底磨出了温润的包浆,成为童年永不消逝的背景音,熨帖着山村的寂静长夜。</p><p class="ql-block"> 四、绰号、软肋与偏宠:亲情的棱镜</p><p class="ql-block"> 村童间取外号成风,灵感源于熟识人物的鲜明特质。我便不幸承袭了“亮二伯”的名号——皆因我那两条时常突破防线的清鼻涕。村里那位本尊亮二伯,大约也是因此成为笑谈。这外号如同甩不掉的标签,尤其在放学的山路上被同伴嬉笑着喊出时,脸颊瞬间滚烫,羞耻感如针扎,只能狼狈地用袖子狠狠擦拭,徒留一片通红。父亲的威严不容侵犯,武力教育是家常便饭。这份畏惧,成了两个姐姐拿捏我的“利器”。一次与奶奶争执,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老子……”二字,被她们敏锐捕捉。从此,“快去洗碗!要不我就说你给奶奶当老子……”成了她们百试不爽的威胁。那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告发,比已知的棍棒更令我惶然窒息,每一次屈从都憋闷难当。然而,在重男的乡俗里,身为家中独子,我天然沐浴着爷爷奶奶的偏宠。加之天生易流鼻血的体质——每逢在坡上劳作,鼻血若汹涌而下,爷爷便沉声命令:“歇着去!”奶奶则急忙用凉水拍打我的后颈。父母眼中纵有未尽的农事焦灼,在二老无声的威严前也只能默然熄火。这小小的病痛,竟意外成了我劳作中得以喘息的特权凭证。</p><p class="ql-block"> 五、葬礼上的“小师傅”:经文、墨香与古老仪轨</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当地颇有名望的道士,法事行当里的老师傅。不知是血脉里的传承,还是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我竟从四岁稚龄便懵懂地跟在他身后,模仿着那些玄奥的腔调与手势。待到六七岁,诸多道教吟唱已然烂熟于心。但凡村里有白事请动爷爷这尊真神,我必像个小尾巴似的随行。在那些肃穆又略显诡奇的场合,我煞有介事手持法器,俨然一位有模有样的“小师傅”。更因幼时便练习毛笔字,誊写那些布满玄秘字符的道教文疏时,笔迹居然也能横平竖直,常引得围观的大人们一片啧啧称奇:“这小崽,将来准是块好料子!”——那些弥漫着线香与纸灰气息的场合,过早地在我心田播下了敬畏的种子,亦让我懵懂地触摸到生命肃穆的另一面。</p><p class="ql-block"> 六、圩场之路:尾随的渴望与一碗素粉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赶圩”(赶集)的日子,是我们小孩子最盼望的。记得有一次,天还没亮,母亲就背着园子里摘的菜准备去镇上卖。我心里惦记着圩上那碗素粉和两袋甜甜的冰袋(色素糖水冰),馋得不行。等妈的身影消失在屋后上坡的小路,我就偷偷跟了上去。跟到半山坡才被她发现。她吓了一跳,叹了口气,最后还是默许了。下完最后一个坡,圩场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母亲寻墙根放下背篓,顾不得擦汗便开始吆喝。我这才怯生生蹭到她身边。圩场五光十色,我的目光只锁定粉摊与冰棍箱。母亲忙碌地讨价还价,时间凝滞。终于,菜将卖完,她叹口气,从贴身口袋仔细数出几张最小额的毛票递来:“喏,去买碗粉,莫乱跑。” 巨大的喜悦淹没了我!飞奔至粉摊,狼吞虎咽那碗漂着几片青菜、浸透酱油猪油咸香的热粉。再用余钱买一袋冰袋,咬开一角,那廉价齁甜的冰水滑入喉咙,是极致的夏日享受。那碗粉的滚烫咸香,那冰袋的冰凉甜腻,混合着尾随的紧张、被满足的狂喜,以及对母亲辛劳的模糊歉疚,铸成了圩日最深的烙印。</p><p class="ql-block"> 七、山野的馈赠与指上的刻痕:生存的锋利</p><p class="ql-block"> 大山的慷慨,还在其暗藏的“财富”——可换钱的草药。何首乌藤、小皇草、金银花,是周末钻入深林的寻觅目标。粗壮的何首乌藤尤为珍贵。一次,随父在陡峭岩壁旁发现茂盛的老藤。收获颇丰,归家需将藤蔓砍成一寸长的标准小节。父亲去忙别事,我自告奋勇操起沉重柴刀。青灰藤皮坚韧,需奋力劈砍。初时顺利,渐生得意。又一刀挥下,刀刃意外一滑!失控的力量带着刀锋猛然偏斜,“嚓”一声闷响,钻心剧痛从左食指炸开!惨叫中柴刀落地。指端近指甲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瞬间染红手指与藤条。巨大的痛楚与刺目的红让我浑身发抖。父亲闻声冲来,脸色骤变,急忙在墙壁上扒下蜘蛛白膜用力按在我伤口上。血渐止,疼痛持续,手指肿如萝卜。伤口愈合后,留下凸起的深褐疤痕,如一条永驻的蜈蚣。这道疤,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警示:山野的馈赠伴随锋利代价,生存的艰辛如此具体而微。它是大地的刻痕,是童年疼痛的徽章,指尖每一次无意的触碰,都能唤醒那段关于寻找、收获、意外与草药辛辣气息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八、远遁的童年,不散的余味岁月如村口小河,奔涌向前。</p><p class="ql-block"> 我终究走出了层叠的山峦。水泥路覆盖了泥泞,电灯驱散了煤油灯的昏黄,超市的货架淹没了对野果的渴望。录音机蒙尘,爷爷的道袍铜铃随他逝去,“亮二伯”的绰号消散于风,指上疤痕也渐浅淡,融入肌肤纹理。然而,那远去的童年,从未真正消散。它如陈年窖藏,被一缕熟悉的气味、一段旧旋律、一道似曾相识的夕阳,或仅仅是手指摩挲过旧疤的触感,骤然启封,散发出复杂而醇厚的味道。我怀念那彻骨的艰辛:赤脚在冰冷泥浆中跋涉,碎石的棱角硌进脚心;背篓勒入肩膀的深痕与汗水的咸涩;冬日清晨冻僵的手指;山风刮过汗湿脊背的透骨寒凉……这些记忆棱角分明,是身体对岁月最诚实的铭刻,烙印下生命最初的粗粝底色。我更怀念那源自山野和匮乏本身的纯粹欢愉:玉米杆汁液的清甜如甘霖;树巅放歌,山谷回响的奇妙;木轮车俯冲时风掠耳畔的呼啸与心跳;录音机老歌在煤油灯晕里的温暖盘旋;圩日素粉的滚烫咸香与冰袋廉价的甜蜜……这些快乐如此简单炽烈,只需一颗未被尘染的童心,便能从贫瘠里绽放鲜活。我怀念那独特的亲情棱镜:爷爷道袍的香烛味与宽厚手掌;奶奶灶台边煮猪潲的身影;父亲沉默背影下的严厉;母亲赶圩时带回的糖果;姐姐们狡黠的“勒索”与打闹的烟火气……这爱里有偏宠,有天真、有无邪,像山间共生藤蔓,缠绕出我最初感知世界的温情与复杂。</p><p class="ql-block"> 如今回望,赤脚踏过的泥泞,已在身后铺展为人生路基;沉重的背篓,压弯了童稚的腰,却锻造了挺直的脊梁;指上的疤痕,是山野颁发的生存勋章,提醒着获得必有付出,甜蜜常伴锋利;葬礼上的经文吟唱,则在心底埋下了对仪式、生死与超验力量的朦胧感知。这百味杂陈的童年并未远去。它已融入血脉,化为我辨识世界的独特感官。让我在物质的丰裕中仍能啜饮清水的甘冽,在坦途上行走时仍能听见大地深处传来的、属于崎岖山路的回响。它是我精神的原乡,是生命之河最深沉的源头。纵使行至天涯,那山风的气息、泥土的味道、野果的酸甜、经文的余韵,以及在清贫劳苦中淬炼出的、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与韧性,将永远是我灵魂深处不散的余味,是我辨识生命来路的永恒坐标。那山野间的百味,早已在血脉里酿成一条沉默的暗河,纵使日后行过无数坦途,河床深处始终奔涌着那段崎岖来路的回声——它提醒我生命最初的滋味,恰是那泥泞里跋涉的赤脚,深深懂得大地的温凉与慷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