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叶包裹的江河

无涯子

　　端午的清晨，艾叶的清冽香气已早早钻入鼻息，满街摇曳着青绿枝条，仿佛文天祥那句“赠我一枝艾”的请求，被世人记了千年，年年慷慨奉还。这艾叶里，裹着节气的真味，也裹着驱邪避灾的祈愿，人们小心翼翼悬于门楣，恍如挂起一道翠色的护身符。

　　江畔龙舟蓄势待发，鼓点如雷，敲得人心激荡。舟上壮士们肌肉紧绷，汗水在阳光下闪烁，与张耒“竞渡深悲千载冤”的沉痛遥遥呼应，仿佛千年之下，那沉落于汨罗江底的忠魂悲愤，依然在每一道划开的浪痕里奔腾。岸上观者如潮，呼喊声此起彼伏，那舟便如离弦之箭，在水中划开道道雪白痕迹，争着做水上博尔特。然而，待浪花平复，文秀叹息的“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便幽幽浮现水面——那江水终究是空自浩渺，又何曾洗得净千古沉冤？

各地端午风俗各自纷呈：江南小儿额头上点雄黄如虎纹，胸前挂起五毒饼；江西人则用草药煮水沐浴，祛除一年晦气。最是那客家故地，风俗另有一番醇厚：清早，家家户户便烧起“药把水”，布惊草、艾草、桃枝等各色草药在沸水中翻腾，蒸气氤氲，香气袭人，老幼皆以此沐浴，洗去晦气与暑热；又特制“长命粽”，一节连着一节，竟有十二节之多，取一年十二个月顺遂平安之意，饱含对生命长久的朴素期许。陆游诗中“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的图景，倒似在此地找到了最踏实的延续。

　　月辉初上时，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杯盘交错，陆游“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的怡然之态似乎映在每个人脸上。我桌上有盘棱角分明的客家灰水粽，剥开粽叶，米粒金黄透亮，蘸着蜂蜜，甜味里裹挟着草木灰淡淡的烟香，仿佛把时光熬得悠长。邻桌醉汉摇摇晃晃，却犹自高举酒杯，吟诵贝琼那句“无酒渊明亦独醒”，吟毕，便一头栽倒下去，醉眼朦胧里，倒仿佛真成了独醒于浊世的高士。

归家路上，偶遇白发老者踽踽独行，如殷尧藩笔下“鹤发垂肩尺许长”的异乡客。他怔怔地望着某个方向，身旁好奇孩童忽而发问：“爷爷，您的故乡在哪儿呀？”老人沉默半晌，轻轻摇头，又继续向前走去——此一问，竟似将“儿童见说深惊讶，却问何方是故乡”的诗意，骤然钉在了这灯火阑珊的街角。

　　夜深了，千家灯火渐次熄灭。月光下轻咬一口微凉的灰水粽，那草木灰的烟火气悄然入喉。千年汨罗江的明月与冤屈，似乎都沉入这甜糯的棱角之中——而我们咀嚼着，传承着，舌尖上这粒粒分明，竟正是我们打捞沉江明月的方式：平凡而执著，以粽叶包裹起一条江河，在人间烟火里，年年续写着那不曾断绝的敬重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