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月光·默斋主人原创小说

默斋主人

<p class="ql-block">未央宫的月光·默斋主人原创小说</p><p class="ql-block">未央宫的琉璃瓦上凝着霜,像极了惠帝鬓角新添的白发。他盯着案头那道明黄的婚书,指腹反复摩挲着“张嫣”二字,墨迹未干,洇出细小的毛边,像极了三年前他抱她看麒麟阁壁画时,小姑娘袖口炸开的丝线。</p><p class="ql-block">“陛下,皇后娘娘该行了。”宦官尖细的嗓音刺破殿内的死寂。惠帝抬头,看见十六岁的张嫣被宫人簇拥着走来,霞帔太重,压得她小小的肩头微微前倾,像只被雨打湿的雏燕。他忽然想起鲁元公主出嫁那日,也是这样的红盖头,盖着比她大二十岁的宣平侯张敖。母亲总说,这是亲上加亲。</p><p class="ql-block">金册递到掌心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得像片羽毛:“嫣儿怕吗?”盖头下传来细碎的动静,应是摇头,却又补了句:“舅舅在,嫣儿不怕。”惠帝喉间发紧,想起去年她出痘,他衣不解带守了七日,小姑娘烧得迷糊,却总抓着他的袖子喊“舅舅”。那时他想,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成了自己的皇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合卺酒是温的,甜得发苦。惠帝看着她捧起玉杯,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他送的羊脂玉镯——原是鲁元的陪嫁,他偷偷改了尺寸。她仰头时,喉结轻轻滚动,像只正在啄米的小兽。他突然想起戚夫人,那个总在刘邦膝上唱《舂歌》的女子,被母亲做成“人彘”时,是否也这样无助?</p><p class="ql-block">夜很深了,烛花爆了三次。张嫣已在锦被里蜷成小小一团,发间的珍珠步摇歪在枕畔,映着月光泛着冷白的光。惠帝脱了外袍,隔着一层中衣躺下,能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声,像只小兽在雪地里轻嗅。他想起自己八岁被立为太子那日,母亲抱着他说:“盈儿,以后这天下都是你的。”可现在,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舅舅...”她忽然转身,脸埋进他的衣襟,“阿娘说,成婚后就要生小皇子。”惠帝浑身僵硬,指尖触到她后颈柔软的胎毛,那是只有婴儿才有的细软。他轻轻拍她的背,像哄当年抓周时啼哭的她:“嫣儿先睡,小皇子的事...以后再说。”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更了,未央宫的月亮又冷又尖,像母亲看他时的眼神。</p><p class="ql-block">晨起时,张嫣对着铜镜插簪子,惠帝站在身后,忽然伸手替她拨正步摇:“以后别戴这个了,太重。”她抬头,镜中倒映出两张相似的眉眼——他十六岁登基时,也是这样清瘦的脸,眼下挂着青黑。“舅舅昨晚没睡好吗?”她伸手去摸他的眼圈,指尖带着晨露般的凉意。惠帝躲开,转身时看见案头摆着母亲送来的红枣花生,堆得像座小山。</p> <p class="ql-block">这日午后,惠帝带着张嫣去太液池看鹤。她蹲在岸边逗锦鲤,纱裙沾了水,贴在小腿上,像两截刚出水的莲藕。他靠在廊柱上,看她笑出两个小梨涡,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带着鲁元在泗水河畔捉蜻蜓,那时父亲还不是汉王,母亲也会笑着追他们,鬓角没有白发。</p><p class="ql-block">“陛下,慎夫人求见。”宦官的通报打断了思绪。惠帝皱眉,慎夫人是母亲新送来的美人,总爱穿赤色华服,像团烧不完的火。张嫣站起身,裙摆还滴着水:“舅舅去忙吧,嫣儿自己看鹤。”她的语气太懂事,让他心口发疼。</p><p class="ql-block">慎夫人的裙裾扫过青石板,香粉味呛得人头晕。“陛下可知,太后娘娘盼着皇子都快盼疯了。”她拨弄着护甲上的宝石,“皇后娘娘尚小,陛下不如...让臣妾伺候?”惠帝盯着她眉间的花钿,那是母亲特意让人画的,像道血痕。他忽然想起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被母亲毒死时,也不过十岁,和张嫣一般大。</p><p class="ql-block">“滚。”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慎夫人脸色煞白。她踉跄着退下,裙角勾住廊柱上的雕花,撕下好大一块绣锦。惠帝转身,看见张嫣站在月洞门处,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米糕,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他走过去,替她拂掉衣襟上的碎屑:“吓到了?”她摇摇头,把米糕递给他:“舅舅吃,蜜渍过的,甜。”</p> <p class="ql-block">是夜,惠帝宿在宜春宫。宫女们捧着汤药进来时,他正对着张嫣的生辰八字发呆,那是母亲让人算的,说两人八字极合。汤药很苦,他却觉得不如心里苦。窗外起了风,吹得梧桐叶沙沙响,像极了那年他看见戚夫人时,她喉咙里发出的呜咽。</p><p class="ql-block">“陛下,该翻牌子了。”掌事宦官捧着银盘走近。惠帝扫过那堆刻着美人名字的象牙牌,忽然想起张嫣宫里的鹦鹉,总爱学她喊“舅舅”。他随手翻了个牌子,是个姓周的宫女,记得她笑起来有颗虎牙,像极了民间卖糖葫芦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周宫女侍寝那晚,张嫣宫里的灯一直亮着。惠帝躺在床上,听着她细细的喘息,忽然想起白天在太液池,张嫣问他:“舅舅说,鹤为什么总是单脚站着?”他答:“因为它们要等另一只鹤。”现在,他却在等什么呢?等母亲满意,等张嫣长大,还是等这荒唐的人生有个尽头?</p><p class="ql-block">晨雾未散时,他悄悄去了张嫣的寝殿。她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支毛笔,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舅舅”二字,墨迹晕开,像两滩泪痕。惠帝轻轻替她盖上被子,看见枕边放着个布偶,是他去年让人做的,穿着小皇子的服饰,胸前绣着“长命百岁”。</p><p class="ql-block">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张嫣渐渐长高,袖口又炸开了丝线。惠帝让人重新做了镯子,这次刻了缠枝莲纹,他记得她喜欢太液池的莲花。母亲时不时送来美人,他偶尔宠幸,但从不让她们留宿,他怕那些胭脂味惊醒了心里那个抱着布偶的小姑娘。</p> <p class="ql-block">这年中秋,未央宫摆了盛大的宴席。张嫣穿着新制的月白华服,腰间系着他送的玉佩,上面刻着“长乐未央”。她挨着他坐下时,他闻到她发间有桂花油的香气,是他让人从江南采来的。</p><p class="ql-block">“皇后娘娘该给陛下斟酒了。”吕后的声音从主位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嫣拿起酒壶,手却有些抖,酒液洒在案上,像片月光碎了。惠帝伸手替她扶住壶身:“慢些,不着急。”吕后看着他们,嘴角勾起抹笑,却不达眼底:“盈儿,你也该懂事了,这天下终究是要传给皇子的。”</p><p class="ql-block">惠帝举杯的手顿在半空,忽然想起戚夫人死的那晚,母亲也是这样的笑,说“这天下都是我的”。他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喉咙烧进胃里,却暖不了心口的冰。张嫣轻轻拽他的袖子,眼里满是担忧。他转头冲她笑,听见自己说:“嫣儿,等你及笄了,舅舅带你去上林苑看梅花。”</p><p class="ql-block">及笄礼前一月,惠帝病了。太医说是忧思过度,气血两虚。张嫣每日守在床前,亲自煎药,小小的手被药罐烫出了泡。他看着她替自己试药时吹汤的样子,忽然想起鲁元小时候,也是这样吹凉他的粥,那时父亲还在,家里还有鸡犬之声。</p><p class="ql-block">“舅舅会好起来的,对吗?”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发间的桂花油味淡了,只剩下药香。惠帝想抬手替她擦泪,却没力气,只能用指尖蹭蹭她的手背:“傻孩子,舅舅只是累了,想歇会儿。”他听见窗外的蝉鸣忽然响了起来,想起上林苑的梅花,今年怕是等不到了。</p><p class="ql-block">及笄礼那日,惠帝强撑着起身。张嫣穿着赤色婚服,比三年前那身更艳丽,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行加笄礼时,主持的女官念着祝词,他却只看见她发间的金步摇,晃得人眼疼。忽然间,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盈儿,你是天子,天子没有软肋。”可他有,他的软肋就在眼前,穿着嫁衣,像株被风雨打歪的小柳。</p> <p class="ql-block">礼成后,吕后让人抬来一箱金锭,说是给皇后的赏赐。张嫣却转身扑进他怀里,小声说:“舅舅,我不要金锭,我要你好好的。”惠帝闭上眼,闻到她发间新换的玫瑰香,想起民间的夫妻,成婚后会一起种玫瑰,采花瓣做胭脂。可他们不是民间夫妻,他们是被困在未央宫的鸟,连翅膀都被剪断了。</p><p class="ql-block">这年冬天,惠帝病情加重。张嫣日日跪在未央宫前祈福,雪花落在她的披肩上,像撒了把盐。惠帝躺在榻上,听着宦官说皇后跪了三个时辰,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替鲁元挡了父亲的一顿打,她也是这样跪着哭。他让人把她抱进来,她的手冰得像块铁,却还笑着说:“舅舅看,嫣儿给你带了梅花枝。”</p><p class="ql-block">梅花插在玉瓶里,开得正盛。惠帝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呵气:“以后别跪了,地上凉。”她点头,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舅舅会好的,对吗?嫣儿还等着和舅舅去上林苑呢。”他想笑,却咳出了血,染红了她的袖口。她慌乱地擦他的嘴角,像只团团转的小兽。</p><p class="ql-block">惠帝终究没等到春天。弥留之际,他看着张嫣哭花的脸,想起第一次抱她时,她那么小,像只小猫似的蜷在他臂弯。他想告诉她,其实他早就把上林苑的梅树种好了,等她春天去看,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嫣儿,对不起...”</p><p class="ql-block">他闭上眼的那一刻,听见未央宫的钟声响了,惊飞了檐角的雪。张嫣抱着他渐渐变冷的身体,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新婚夜,他说的“以后再说”。原来“以后”这么短,短到她还没长大,他就已经要走了。</p> <p class="ql-block">惠帝死后,张嫣成了太后。吕后抱来个婴儿,说是惠帝之子,让张嫣抚养。她看着那孩子皱巴巴的脸,忽然想起惠帝宫里的那株梅花,去年冬天开得特别好,可春天一来,就都落了。</p><p class="ql-block">她住在北宫,每日看着日升月落。院子里种了株梅树,是惠帝让人栽的。每年冬天,她都会折枝插瓶,像他活着时那样。宫人私下议论,说太后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她听见了,只是笑笑,摸了摸腕间的羊脂玉镯,那上面的缠枝莲纹,早已被她摸得温润如玉。</p><p class="ql-block">四十年后,张嫣病逝。宫人替她净身时,发现了这个秘密,朝野震动。可她早已不在乎了,她终于可以去见她的舅舅了,在上林苑的梅树下,他穿着青衫,她穿着襦裙,像寻常的舅甥那样,看梅花落满肩头。</p><p class="ql-block">未央宫的月光依旧清冷,可再也照不到那个抱着布偶等舅舅的小姑娘了。只有那株梅树,年年冬天都会开花,像极了那年他眼中的星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