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张胜发过财

岱下搂柴老人

<p class="ql-block">  (接上篇)大概表弟就冲这传说去的。</p><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天,城里的青年们突然头午赶来了,不由分说,闯进理发店就把表弟从鳯娇姑娘的小床上赤条条揪下来。凤娇姑娘这时突然披头散发,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扑过来就把表弟挠了个了个血头血脸,对青年们说表弟强奸了她。“义愤填膺”的青年们先是把表弟一阵拳打脚踢,后问表弟这事怎么处理。</p><p class="ql-block"> 已是遍体鳞伤、爬也爬不起来的表弟脑瓜里还转不过弯儿来:明明是凤娇姑娘笑眯眯把他牵进她的里间屋,也是她一件件把自己的衣服扒光的,恰在这时青年们闯进来了,怎么就成了强奸?表弟辩解:“我没……”话没说完,棍棒就噼噼啪啪落在光脊背上。有一个穿喇叭裤叼烟卷的家伙,“哧冷”就从屁股后拔出一把明晃晃匕首,说:“我看还是割这小子一只耳朵再说!”说着揪住表弟的一只耳朵,冷飕飕的匕首就划来。表弟只觉耳根一阵刺痛,血就顺后腮流了下来,唬得表弟一声怪叫,极力用手捂住耳朵,哀求说:“诸位爷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于是摆在表弟面前有两种选择:一是公了,即把表弟送派出所,判刑罚款派出所说了算;二是私了,花钱消灾。</p><p class="ql-block"> 表弟选择了私了。人家张口要价一万元,名目是凤娇姑娘精神抚慰费!表弟一犹豫,人家就说:“算了算了,还是公了吧!”说着就七手八脚把赤条条的表弟往外搡,吓得表弟磕头如捣蒜,连连哀求:“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稍一停,表弟又咧嘴哭道:“各位大爷,我确实没那么多钱……”几经讨价还价,答应六千了事——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六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几乎是一个小学公办教师七八年工资的总和!表弟接过凤娇姑娘递过来的衣服,匆匆穿上,回家拿存折。</p><p class="ql-block"> 为防表弟中途变卦,有一个光头青年是扳着表弟的肩头“亲亲热热”“嘻嘻哈哈”一块去的。巧的是表弟媳妇在地里干活,我堂妗从未见过这样的青年进过自家,张嘴要问,光头青年抢先说了:“俺是张哥的朋友,是,是业务上的朋友。”说这话时,光头青年在背后悄悄用刀尖顶了表弟一下,表弟就对堂妗说:“业务上的事,你不懂,你忙你的吧。”堂妗就到院子里喂鸡去了。表弟很快找出存折,揣怀里,与光头青年匆匆离家。</p><p class="ql-block"> 到银行取钱,原本说存折里只有六千零几十元,却发现表弟没说实话,打了埋伏——存折里竟是九千多元。光头青年说:“都取出来吧,别费事儿了!”表弟说不是说好六千的吗?光头青年就冷笑了:“没错,六千是给凤娇姑娘的精神抚慰费,可我们弟兄们也不能白忙活吧?明说了吧,这三千元就是封口费……”“封口费?”表弟不明白。“就是这档子事算没发生,我们替你保守秘密……你要心疼这三千元,也行,我们不要你这三千元,可你的名声……我们保证不了我们弟兄有管不住自己嘴巴的。”表弟再次自认倒霉。</p><p class="ql-block"> 表弟挨了一顿胖揍,接连几天不敢回家,怕自己身上的伤让媳妇看到要问是怎么回事儿,不好解释啊!更为沮丧的是自己手里的一万多块钱就归零了——包括之前花给凤娇姑娘的。所幸表弟媳妇手里还有几千元——那是两人亲热时表弟哄她高兴交给她保管的。现在表弟手里没钱了,就想向媳妇讨回来,媳妇不给,战争爆发。刚刚让钱培植起的男子汉脾气,这时就变成了暴戾,对媳妇挥拳就打,抬脚就踢。其实,我们中国的一些男子汉都有这种通病——在外受了气,回家就打老婆打孩子。打急了,表弟媳妇就还手。表弟就喊:“反了你了!”就抄家伙,于是战争升级!我堂妗按下儿子劝媳妇,劝下媳妇骂儿子,老人家倒成了受夹板气的童养媳。</p><p class="ql-block"> 三千元说是“封口费”,其实谁的嘴也没封住。按说表弟出事的第二天,凤娇理发店就关门大吉了,可不久,表弟的这档子事就传得沸沸扬扬,其中有好事者竟又添加若干绘声绘色的细节,成为街头巷尾的人们一凑头儿就兴奋无比的谈资。表弟一出门,男人们那戏谑、好奇又像初相识的目光就齐刷刷聚焦在表弟身上,有的竟直面表弟:“张胜,又有业务吗?”“张胜,这段业务挺忙的吧?”弄得表弟脸红到脖子,匆匆逃避。女人们的目光则是完全的鄙夷、不屑,甚至公开吐唾液,鼻子里“哼”一声,转身躲开!</p><p class="ql-block"> 我堂妗风闻了表弟的这件事,立时就懵了,她不相信,私下悄悄问表弟,表弟支支吾吾不承认,但从表弟闪闪烁烁的言辞中,堂妗还是弄明白传言不虚,一口气没上来,就气晕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堂妗怕表弟媳妇知道此事,自己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丑事,是在村里无法见人,在媳妇手里也有短儿!她老人家极力掩饰着,更卖力气帮儿媳做家务、带孩子。</p><p class="ql-block"> 表弟不敢出门了,出门也像做贼,耸肩缩颈,顺墙根儿碎步快走。倘是骑自行车,那铃铛是绝对不能按了,溜溜儿,像一阵轻风儿,很快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p><p class="ql-block"> 表弟的事儿几乎无人不晓,却把表弟媳妇一人瞒了个严严实实。然而这样的局面绝对不会维持多久。那次表弟在家喝闷酒,越喝约烦躁,又因钱的事儿和表弟媳妇吵起来了,继之交了手。</p><p class="ql-block"> 受了委屈的表弟媳妇就跑到娘家找投脾气的堂嫂哭诉,她堂嫂说:“妹子,俺妹夫那事你还不知道吧……”表弟媳妇收住哭泣,急问:“什么事儿?”她堂嫂叹口气说:“不是嫂子多嘴挑家务,俺那妹夫出事啦!”于是将表弟的风流韵事兜底儿告诉了表弟媳妇。表弟媳妇一股怒火直冲脑门,银牙一咬,剑眉倒竖,完全没了往日的贤淑,“腾腾腾”就奔回家。一场破釜沉舟的战争之后,表弟脸上留下几道血印,表弟媳妇也带着一身伤痛,哭啼啼抱着小的,领着大的,挎着包袱回了娘家。</p><p class="ql-block"> 过去两口子闹矛盾,跑回娘家,在农村是常有的事儿,只要由村干部带几个族中年长的老人领着男的去女方娘家赔个不是认个错,村干部再在女方家长面前做缸做油地“训斥”男的一顿,男的再适时“认个错”,做几个“保证”,甚至“痛哭流涕” 指天赌誓;媳妇娘家人争足了面子,就会同婆家人将闺女哄回婆家。这次表弟媳妇跑回娘家,我堂妗立即风风火火找我大舅,求我大舅带我表弟去媳妇娘家赔礼。然而这次大舅他们却没把表弟媳妇接回来,我大舅回到家老泪纵横地哭了,说:“胜,你大伯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你怎么办了这么件辱邻败祖的丑事啊!你还让我到你丈人家去……哎呀,你臊死我了!”原来我大舅之前并不知道表弟的丑事儿。我表哥大怒,一脚将表弟踢出门。</p><p class="ql-block"> 不久,表弟媳妇捎信来,提出离婚。表弟慌了,说什么也不同意离婚。我大舅、表哥及族中长者,谁还顾得自己的脸面?纷纷到表弟媳妇娘家赔礼,村干部也拍胸脯下保证,打包票,但表弟媳妇一句话就让众人哑口无言:“居家过日子,能指望别人天天看着管着吗?你们管了一时,能管了一世?”</p><p class="ql-block"> 表弟不同意离婚,人家就起诉到法院,先调解,后宣判,大女儿随表弟,两个小女儿随女方;因过错在表弟一方,表弟还要在经济上多补偿女方部分。这样,表弟除年年支付两个女儿一半的抚养费以外,还要支付给女方五千元。表弟已是穷光蛋一个,哪来五千元?没法儿,一纸契约把祖屋抵押给女方。好在女方还念恋自己的大女儿,可允许表弟父女暂住。</p><p class="ql-block"> 表弟媳妇要把自己的嫁妆全部拉走。车装好,表弟媳妇回望空荡荡的屋,目光就落在院子一隅的表弟——表弟恹恹垂立,像突然衰老了二十岁,脸色苍白,两眼空洞无神。再看我堂妗则泪流满面,紧紧搂抱着大孙女,静静看着她……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过去就抱住大女儿,泪水喷涌而出!我堂妗幽幽地说:“别哭了,我照顾好这个,你照顾好那两个小的,别,别让她们受委屈……”三个孩子都是我堂妗一手拉扯大的,表弟媳妇只管在生产队挣工分儿,现在知道要离开奶奶了,两个小孙女扑进奶奶怀里,像突然成熟了,竟也哭得小泪人儿似的。表弟媳妇突然站起来,扯起两个小女儿,哭着冲出大门……</p><p class="ql-block"> 看着渐渐远去的儿媳和孙女,再看看凌乱空寂的家,我堂妗一下就晕倒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我堂妗去世。</p><p class="ql-block"> 因我表弟种树苗确实发过财,村里人也开始种树苗,并且也发了财,渐渐的,整个村子成了树苗种植专业村。我表弟却再也没种树苗,而是把地转包给别人,自己一年净拿一千多元的租赁费。他把女儿交待给我大妗子,平时就很难在村子里见到他的身影了。他的大金鹿自行车好像卸去了铃铛,来去无声无影,样子像幽灵。有人说表弟骑自行车搞贩运了,也有人说在城里垃圾堆里捡破烂了,但谁也说不准。</p><p class="ql-block"> 那次我在一个远离城镇的建筑工地偶然见到了表弟。几年不见,四十多岁的人竟头发白了大半,长长的,打着绺儿,胡子拉碴,颧骨高耸,面色灰暗,虽是初夏时节,一身多年的中山装还脏兮兮穿在身上。原来表弟在给人看大门。我大惊,急问:“表弟,你怎么在这儿?”他脸立时红红的,搓手不语。</p><p class="ql-block"> 我把表弟拽到附近一家小酒馆,几样小菜上齐,表弟喝酒就不客气了。扯过几句闲篇儿,我说:“表弟,人家受你启发种树苗发了财,你正值壮年,怎么就不再……”表弟立即摆手阻止了我,说:“表哥,我不发财能有今天么?——都是钱烧的!”表弟跟前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就灌进了喉咙。我愕然,说:“表弟,你有今天,怪不得钱!”表弟眼红红的,盯着我:“你知道你堂妗临死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什么来着?”他继续不错眼珠地盯着我,说:“她老人家说,‘胜,你命里担不得财啊!’想想,老人家说得有理,我没钱能那么烧包儿?我没钱能有那档子事?我没钱敢打老婆?都是因为有了钱啊,我烧贼包!是我亲手把家毁了……”说着就连搧了自己几个耳光,几乎放了悲声。我按住表弟的手,说:“有钱能办很多事,没听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再说你现在给人看大门,不也是为了钱吗?”表弟承认:“是,是为了钱,但每月这钱够给两个女儿的抚养费和大女儿的学费生活费,也够我一天几个馒头咸菜钱的了。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堂妗的话。那次领导发奖金,手里多了几个钱,打酒买菜喝醉了,发酒疯把一个收破烂的打了,后来赔偿人家钱不说,还差点被开除。表哥,现在流行一句话我认为太对了,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你说人家是怎么总结的啊!”我一时语塞——这都是那跟那啊!可仔细一琢磨,我觉得表弟确有几分自知之明——心中的魔鬼自觉管不住,倒不如不让魔鬼有抬头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人啊,有时不发财也罢。</p><p class="ql-block"> (全文结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