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堰百记●第四记：儒学大成殿记

杨府

十堰百记●第四记：儒学大成殿记



杨府/文

湖广郧阳府自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原杰开府算起，中经明、清、民国，至1968年淹没止，有近五百年辉煌的建城史。滔滔汉水，仿佛自梯次抬升的西北天际而来，一路湍急，至此萦洄，水面最极开阔。大江，大水，大城，造就了郧阳府舟楫云排，骈樯十里，开肆万家，商贾辐辏之景。熙熙之朝，皓皓之夕。繁华何其，不能尽况，俨然巨邑。

只可惜因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实施，老城以及积淀既久的厚重的文华风物，都全部淹没于水下了。但所幸的是，建在高阜之上的儒学大成殿，因处在南水北调工程（加高前）淹没线以上，而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保存下来的大成殿，虽小而实大，虽简而不凡，专而有格，卓尔不群。因为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座生动、古典的地表建筑，更是留住了五百年郧阳府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她不再仅仅只是一座孤零零的老式的传统建筑，更像是一座隐藏着深厚历史与文化密码的博物馆。使我得以有机会以最直观的方式，走近她，亲近她，触摸历史的脉络、感受文化的魅力、倾听岁月的回响。

可以说，一座硕果仅存的大成殿，是桥梁，是媒介，是牵丝连带的大写意之笔，她把悠悠时空，老城与新城，历史与现实，过去与未来，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连接了起来。她屹立在那里，不矜不伐，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唯以本相示人。但是，谁又能否定，这种不言之言，不是一种掷地有声的存在呢！

保留下来的大成殿，可以视为今日郧阳新城之至宝了。

它也是目前十堰市，甚至是湖北省保存最好、也最为完整的府学宫古建筑了。没有之一，只有唯一。它接续的虽是新县城对旧县城实物继承的地表建筑，而根脉的继承，就如脐带之连，把已然澎湃着的汩汩流淌的传统文化的血液，毫不保留地注入给了新城。使得平地而起、异地而建的新城，在名存实亡的隐性的承袭之外，更有着显性的直观的承袭。使得新城在无奈而彻底地放弃了原有的家底之后，没有出现历史的断代，也没有造成文化的断层。

大成殿啊，居功至伟！

虽则如此，她却只以沉默的姿态，不显山露水，谦逊地存在在新县城的一隅。

管仲曾说：“不言之言，闻于雷鼓。”而其存在本身，谁能说她不是在述说着郧阳府波澜壮阔的历史？述说着郧阳府首邑之城的诗礼繁华？述说着郧阳抚治大比之年春秋大闱的科甲秩序？……这“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无不引人驰思遐想，绵绵不已。

每一个参观大成殿的人，都会记住郧阳，都会感叹曾经的辉煌，都会在脑海中勾勒出想象中的郧阳府的繁华往昔：

那一帧帧生动鲜活的市井风俗图；

那一幅幅舳舻相属的竞逐的画面；

那夕照苇丛里波光的闪耀，那晨曦辉映中钟鼓楼的倒影……

甚至穿越过去，回到古代，恍惚之间，想象自己就是从偏陬之壤、遥远异乡赶赴郧阳大成殿、参加春闱或者秋闱应试的书生……

有了这座堂皇典雅的大成殿，仿佛使得新城不仅仅只是新区、新楼、新景观这些概念，而多了厚重历史文化的载体。那些遗失的古风古韵，依然浩荡在兹。似乎也多少算是留住了郧阳老城的魂！让无所凭依的乡愁，在风云流走的岁月中，有了暂时聊以寄托之所，感怀之地。

我这样说，并非虚言妄语，也并非为文之夸多斗靡。

大成殿，她托得起一座城市的历史与文明啊！

谓予不信，则稽之于史，千年的文字会说话。据同治丙寅本《郧县志》载：

郧阳府学宫旧为郧乡县学，在府治东南。明洪武年间（1368年——1398年），知县马伯庸创建。成化二年（1466年），知县代炎重修，成化十二年（1476年），设府，为府学。弘治十四年（1501年），抚治王鉴之崇其体制，规模一新，有记。嘉靖三年（1524年），抚治章拯移建府治北。三十一年（1552年），知府黎尧勋改置府治西。三十六年（1557年），抚治章焕改建城东门外。是年，城东北一带开筑城垣，遂环学宫于内，即今府学宫。四十五年（1566年），抚治刘秉仁重葺，有记。万历年间（1573-1620年），抚治裴应章重修。

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抚治张尚重修有记。康熙二十二年（1673年），知府杨延耀重修，有记。后知府张文星、黄昆、王瀚、守道鲁之裕相继增修。乾隆七年（1742年），知府陈纬与副将高瀚重修，有记。四十六年（1787年），知府曾恒德与副将马定真修理周围墙垣。嘉庆元年（1796年），知府王正常与郧县知县叶治、府教授熊堂、训道唐承中暨绅士张钫等重修。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知府胡允林与郧县知县陈子饬暨邑绅朱烂章等，劝捐重修丹墀，下建至圣赞，四配赞碑亭二座。

由此记载可知，大成殿传承有序，记载明确。在开府之前既有。初为郧乡县学，设府后改为府学。旧址初在府治东南，后迁府治北，又迁府治西，再迁至城东门外，即今大成殿之旧址。之所以四次移建，皆为勘其佳处。最终才在东门外的垲爽之地，寻得嘉壤，屹立于今近500载。其间，明代重修两次，清代重修十次，始成规模。闳阔俊迈，堂皇其所。鸿儒登坛，士子闻道。滋兰树蕙，满庭芬芳。

大成殿因是主祀孔子之所，为一方的文教肇源。所以，其重视程度，为历代所有建筑之最。是郧阳府最为恢弘，最为完整的建筑了。以大成殿为中心，分前殿、后殿、大殿（即大成殿）。东西有庑，西北角有儒学斋、儒学堂和餐橱堂，两边均有长廊同大殿相连。后殿中为明伦堂，左、右为教谕训道署。

殿内除供奉孔子外，还有配享和从祀者。配享者四人：颜渊、子思、曾参、孟子；从祀者十二哲：闵损、冉雍、端木赐、仲由、卜商、有若、冉耕、宰予、冉求、言偃、颛孙师、朱熹。东庑供奉先贤40人，先儒31人；西庑供奉先贤39人，先儒28人，皆是历代有德的先贤先儒，一体接受郧阳学子的香火。

大成殿不仅是祭孔的场所，也是明清以来举行儒学仪式之所，是学子们接受、学习和研究儒学经典、传承儒家思想、培品树德之地，恂恂大儒，多出于此。谒庙行香者，皆圣人礼仪之徒；传道受业者，尽师生清高之士。而引车卖浆者流，只有仰望之诚，不得有僭越之行。这大概是全国各地大成殿的基本功能吧！

而郧阳大成殿最为与众不同之处，是享有乡试的权利。

自郧阳抚台设置以来，作为省一级的行政驻地，凭借其特殊的政治地位和职能，官员高配，管辖范围也甚为广泛，涵盖鄂、豫、川、陕毗邻之地四省八府九州六十四县。这种跨地域的行政管理模式，使得郧阳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交流与融合达到了新的高度。而乡试权利的赋予，更为郧阳大成殿增添了浓厚的人文色彩。它所承载的意义，远远超过单纯的文化象征，展现出一个首邑之城独一无二的魅力。

“三府共一殿”，郧阳大成殿不仅是一所府学，更有幸成为考试院，不但县试、府试，例为试场，即使乡试，仍为试场。这一特例在全国众多的大成殿中，极为稀见。值考期，士子皆襥被宿殿中。三牌放过，始得出。

而乡试，作为科举考试中的重要一环，是选拔贤能、有效实行社会管理的关键机制。郧阳能够拥有这一权利，不仅是本地学子之福，近水楼台，晋升之机犹多，且能吸引所辖之域的人才汇聚于此。同时，大成殿作为明清两代的府学，更是直接地培养出了大批仕宦贤达，对于传播文化、恪守道德、教化民俗，皆有先进、助成之功。使得郧阳的文化氛围日益浓厚，学术交流愈发频繁，为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注入了强劲的动力，郧阳城俨然成一雄藩巨镇。

明代距今，已是年远代湮，地面遗存本就不多，何况是有关见证科举考试的实物了，更是凤毛麟角，弥足珍贵。其独特的历史文物价值，是我们考察明代儒学教育、礼法制度、科举考试等方面最可宝贵的历史遗存。更为重要的是，大成殿代有修葺，每有修葺，亦必有记。现留存下来的明、清两代十余块劝捐修复府学宫记碑刻，可视为会说话的“修史学士”。对于研究明、清两代郧阳的教育史、文化史、礼仪制度，提供了极为有力的实物佐证。

可以说，大成殿就是郧阳文化与教育的根。

当今国内留存的文庙多为县级文庙，府一级文庙在全国仅有两处。除曲阜孔庙外，郧阳大成殿是唯一又一处保存下来的最为完整的木质结构建筑的府学宫（即文庙）。其独特之处，除了建筑的宏伟与精美外，其特殊的政治、文化职能，是其他文庙不可比拟的。说它是我国历史文化宝库中一颗不可多得的璀璨的明珠，一点也不为过。

但近代以来，国家多艰，鄂西北县、乡亦多罹兵灾匪患，礼法陵夷，许多地面建筑已荡然无存。大成殿是历经千劫百难而保存下来的不可多的明代地面建筑实物，这不能不算是个奇迹。尤其是西学东渐后，废儒崇洋，妄自菲薄。传统的东西多视为故旧，不是崽卖爷田，就是任其风剥雨蚀。因此，至解放时，前、后殿及东、西两庑，早已拆毁。仅存的大成殿，也先是被辟为军教馆，后被改造为礼堂和会议厅。60年代后期，又被整体划拨给了郧阳汽车拨叉厂。

据新编《郧县志》记载，初，府学宫最盛时，总建筑面积达2万余平方米。现仅存主殿大成殿，面积仅为642.5平方米，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面阔7间，深3间，高12米。墙体以青砖砌成，每间前后墙置雕花窗棂。以8根4排木柱为支撑，同砖混为一体。东西木柱上部，以横木相连成梁，共有三架，呈“山”字型。南北木柱以木檩相接，为9檩8列。木檩上置宽型木椽，檐木与木架结构浑然一体，平衡受力。四方屋面相同，属典型完整的框架结构，座向正东正西。屋脊的设计采用单檐歇山顶，以一层半圆长型的绿筒琉璃瓦盖顶。又置小块薄砖，上下以青砖相压。南北脊头各饰龙凤图案，四角斜脊亦是走兽头像，灰瓦飞薨，昂首斗拱。栩栩如生，巍峨庄严。飞檐挺拔，爽朗气派，呈钩心斗角之势。檐悬风铃，风雨中辄鸣。既悦耳，复兼警示之用。大殿以长条青石为基墙，形成台阶，美观与防潮兼备。

尤其是木构建筑，从其斗拱、梁枋、立柱、飞檐、盖顶等构件的安排来看，精巧细致，颇具匠心。再从其构造、受力、工艺、造型、创意、材质等方面观之，古朴大方，庄严凝重，增加了建筑的美观性，还具有良好的防灾功能。建筑装饰，亦颇富特色，螭吻历经百年，姿容依旧。雕刻、彩绘等，图案精美，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观赏价值。特别是浮雕斗拱和飞檐，证明了我国独有的斗拱飞檐建筑技术的发展与完善，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整个建筑庄重典雅，端庄大气，浑厚古朴，体现了儒家文化的深厚底蕴，也烘托出了明清学府的肃穆气氛。虽历四百多年风侵雨蚀，又经过明清两代十余次修缮，但其堂皇依旧，甚至气势更为雄伟。体现出明清两代工匠精湛的建筑技艺和匠心独运，令人叹为观止。

郧阳大成殿是全国保存最完整的木结构儒家学堂，对研究中国古代教育、明代建筑风格和文化发展脉络提供了可靠资料。故而保存好大成殿，有着很重要的历史价值。1956年，大成殿即被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2002年，又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04年，因南水北调工程再次加高，回水一直上达五峰，甚至到了陕西的白河县城。郧阳老城形成一片汪洋，大成殿原址也在淹没线之下，遂被确定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文物搬迁保护项目。故在2011年，政府决定搬迁、复建大成殿，并于2013年1月8日，在郧县汉江南岸的郧阳岛上，原样异地复建。经过一年多的建设，于2014年7月1日复建完工。

复建后的大成殿建筑群，增其旧制，扩其规模，较前更为恢弘。包含了前殿、后殿、大殿，东西两庑及儒学斋、儒学堂、学宫记碑廊等。在府学宫外门，又复建了棂星门，在棂星门后面，又凿开泮池，半月形，意即“泮宫之池”，是官学的标志。泮池后面筑有高台，上为戟门，又称仪门，大成门。戟门前两侧有碑亭各一座，其中一方古碑为山东按察副使豫章吴桂芳所撰《改建郧阳府儒学记》，原碑移立于此。戟门后为启圣殿，为主祀孔子之父叔梁纥之殿。大成殿后面的高台上，建有明伦堂，是读书、讲学、弘道、研究的场所。中轴线上的最后一重建筑为朝圣祠。整修后的府学宫，更加气势，荦荦大观，再现了明清两代的学宫建筑群。

复建后的大成殿，历史痕迹隐约可见。楹联是根据留存下来的照片上的原刻，后人重新摹刻的。笔势虽大不如前，但也得其仿佛。其中殿前的一块古碑，中多楷书，久经风蚀，字迹漫漶，能识之字不足泰半，从若断若续的生涩字句中，可看出是其规制……也正因为古建的年代久远，为世稀少，壮观神奇，因而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在此留下墨迹或诗词题咏的当代诗人，也有很多。例略。

郧阳府没有了，郧阳老城没有了。大成殿是仅剩的郧阳府存在250年（1476——1725年）的唯一实证。虽历经风雨，几移几建，但它所代表的精神和价值，对于研究明清两代郧阳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建筑艺术等具有重要意义。并利用且珍视好这一文化遗产，深入挖掘其背后的文化内涵，让它在现代社会中继续发挥着传承文明、启迪智慧的重要作用。之所以耗费巨资重建，其意义即在于此。

重修后的大成殿，丹漆焕然，别有气象。犹如镶嵌在鄂西北美丽土地上的一颗明珠，为十堰的山水人文风光，增光添彩，且在积久的岁月中，愈益夺目。

作者简介

杨府，诗人，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曾任数家报社、杂志社主编。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散文、长篇小说、诗集、文言笔记、评论等十多部。其中，《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列为国内十余所大学教学参考书；《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曾获十堰市文学与艺术奖散文金奖；第九届北京市群众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首届浙江省“孟郊文学奖”全球华语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