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们家的那头牛

无欲斋

　　父亲与我们家的那头牛

无欲斋

父亲在世时，多次跟我谈起家里的那头老牛。说家里最累的农活都是它帮着干的，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为我们家出力了。后来不得不卖牛时，父亲看到老牛的双眼竟然流下了眼泪。每每讲到此刻，父亲总会难过、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上世纪80年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后，村里每家每户都买来了牛、马，购置了生产工具，开始从集体生产转为一家一户单干。我们家就是那时锯掉一棵大槐树，找到上好的木工，做了一辆牛拉地排车和手推车，并买来了一头小黄牛。

小黄牛的“家”是父亲亲手搭建的。特意把南面窗子开得十分宽大，为的是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让小黄牛在冬天可以天天晒到太阳。父亲每天打扫一遍牛棚，及时将潮湿的牛粪运走，再运来干土，在牛圈里铺上厚厚的一层，让小黄牛每天都睡在干燥的土堆上。到了冬天，无处寻找干土时，父亲就在家门口最向阳的地方，把湿土摊开晒干，再给小黄牛铺上，就像铺上温暖的棉被一样，每天如此，生怕小黄牛冻着。夏天农村牛虻、蚊蝇特别多，围着小黄牛不停地转来转去，父亲看到它们不时的趴在小黄牛身上叮咬它，贪婪地吸食着小黄牛的血，就为它不停地驱赶、拍打，并在牛棚里接连不断地点上蚊香把它们熏走，让小黄牛舒舒服服的吃、睡。

父亲担心小黄牛牙齿没长好，吃草困难，给它铡草料时，总是把草铡得很短很细。父亲说：“要想牛上膘，寸草切三刀。养牛没技巧，一天三顿饱”。父亲专门买来上好的豆饼，调和上玉米面、麦麸等，精心喂养小黄牛，用豆饼和粗盐粒泡水给小黄牛喝。父亲怕小黄牛晚上吃不饱，每天总睡得很晚，不管小黄牛吃没吃完牛槽中的饲料，父亲总是再给小黄牛添上最后一遍饲料后才去睡。第二天早上喂小黄牛时，往往牛槽中会剩下许多昨晚的饲料。冬天时，父亲会细心地把小黄牛吃剩的饲料，从牛槽中清扫出来，晒干后再调上新饲料喂小黄牛。到了夏天，吃剩的饲料一个晚上就变馊了，父亲会毫不吝惜的清扫出来，晒干烧火。父亲说：损失一点饲料，付出一些劳动，算不了什么，只要能让小黄牛吃饱吃好。胖乎乎的小黄牛在父亲的精心喂养下，长得很快。

　　牛还小的时候，家里拉粮食、运肥、拉土、赶集卖菜等，都是我跟父母三人一起用地排车拉。终于盼着小黄牛能拉车了，它把我替了出来，我从此不用帮父母拉车了。但父亲担心小黄牛力气没长齐，怕压坏它的腰，每次拉货时，父亲总帮小黄牛拉套。在父亲的喂养和调教下，小黄牛慢慢长大了，渐渐学会了耕地等农活，承担起了家里、地里几乎所有的重活。

春天耕地，是一年中最累的农活。父亲担心小黄牛拉不动大犁，一开春，就找到全乡镇最好的铁匠，把铁犁头改造得又小又锋利。犁地时，父亲不是单手扶犁，而是双手推犁，帮小黄牛一起用力犁地。小黄牛累了，会站在地里不走了，父亲从未用鞭子抽赶过小黄牛，而是说：让它休息一会吧。父亲也嘱咐一起干活的我们：“不怕千日使，就怕一日劳。小牛就像小孩子，要慢慢引导，不能累着它，让它怕了就不爱干活了”。小黄牛也十分懂事，站立休息一会后，就会主动再次拉犁前行。父亲跟小黄牛早出晚归，一天下来，犁的地不少于邻居家的老牛。

夏天收割小麦时，小黄牛的力气长得差不多了，但父亲却还是舍不得让它自己拉车。往家拉麦子时，父亲抱着车辕反复测试，将车装得前后重量一致，还在车辕上栓一根绳子，将绳子的另一头跨到自己肩头上，帮小黄牛一起承重和拉车。父亲对小黄牛真是太疼爱、太呵护了！相信父亲所做的一切，小黄牛一定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夏天雨丰草茂，有大量牛喜欢吃的草。青草营养丰富，既可以节省饲料，又能让牛上膘。每到夏季，父母总是不顾下地干农活的辛苦和炎热，天天坚持割草喂牛。我每天放学后，也要按照父母的要求去放牛、割草。放学后来到野外是快乐的，如果不割草就更美了，因为可以安心与小朋友们嬉闹、看他们骑牛。大孩子有经验，都会选老牛骑。温顺的老牛只顾低头贪婪地吃草，任由孩子们在它背上爬来爬去。小朋友们则不知深浅，专选小牛骑。往往是刚刚爬上小牛背，小牛就受惊奔跑。看到小朋友们有的从奔跑的小牛背上摔了下来，有的紧张地趴在奔跑的小牛背上下不来，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从没有骑过我们家的牛，因为父亲不让骑。父亲嘱咐我：小牛胆小，它不知道背上骑的是什么，就会受惊、奔跑，以后再套车压它的背时，它也会害怕。那时的我不想体验骑牛的快乐，而是安心地割草、放牛，牛吃饱了，我也割满了筐子。全家一起割草，小黄牛每天都可以吃上鲜嫩的青草。我们还把它吃不完的青草晒干，堆了整整一大垛，留到冬天时给小黄牛“改善生活”。

（这称得上是最牛的放牛娃！）

麦收结束时，细心的父亲会将麦秸草撒到场院地上，先晒后压。父亲说，整个冬天麦秸草都是小黄牛的主要饲料，现在压麦秸草，是将麦秸上相对较硬的骨节压碎，将秸秆压扁，为的是以后它吃起来更容易。这个活要在太阳光最强的中午干，才会事半功倍。因为经过一上午的反复翻动和晾晒，再加上中午烈日的暴晒，麦秸草就会被晒焦，压起来特别容易碎。父亲套上小黄牛，让它学着拉石头碌碡压麦秸草。小黄牛第一次走在沙沙作响的麦秸上，听着身后碌碡咕噜咕噜的滚动声，十分惊悚，好象总怕身后的碌碡会压到自己，只走了七八步，就跑到一边不拉了。父亲知道小黄牛胆小害怕，不但没有强迫和教训它，而是自已顶着当头的烈日，冒汗拉着碌碡干给小黄牛看，直到小黄牛对碌碡压草的声音不再恐惧了，才牵着小黄牛慢慢地拉着碌碡转了起来。父亲就是这样细心地、手把手地教小黄牛学会了许多农活。我母亲经常说，你父亲是出了名的细心，你两个妹妹从小吃饭、穿衣、洗漱、学习等，都由他一手包办。

　　在父亲的精心调教下，小黄牛渐渐长成了一个又懂事，又会干农活的行家里手。夏天玉米长到半人高时，地里的杂草多了起来，父亲带着小黄牛来耘地、除草。小黄牛十分谨慎又非常镇定的穿行在窄窄的玉米间，从未踩倒过玉米秸。小黄牛像懂事似的，从不偷吃垂口可得的食物，任由绿色的玉米秸在眼前铺展。

小黄牛干农活是好手，拉车运输时走路的脚步又十分快，每次拉车远程去外地，小黄牛总能跟上以走路快为特长的毛驴拉的车，深得父亲的喜爱。八十年代的农村，家家冬季大都以萝卜和白菜为主要蔬菜，我家每年也种许多白菜和萝卜。入冬后，父亲要去外地赶集卖菜，有时去二、三十公里外的寒亭和潍坊。一般与邻居家的毛驴车或大牛车一起结队同行，我们家的小黄牛总是奋力前行，从未掉过队，所有人对小黄牛都称赞有加。其实，他们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整个同行的车队中，其他人都坐在各自的车上，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始终是跟小黄牛一起步行走路，帮小黄牛一起用力拉车。从凌晨1点钟左右开始，连续步行半夜，走到潍坊时天就快要亮了，一路上父亲从不上车坐着休息一会儿。父亲就像一头老黄牛，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小黄牛，陪伴着小黄牛 一天天长大。父亲就像一头老黄牛，默默为我们这个家埋头苦干，殚精竭虑地付出了很多！很多！

　　准确的说，父亲应当算是半个农民。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他先是在村农机技术队工作，后来在村缝纫组工作，地里的农活干得不多，估计也不懂得养牛。父亲是从哪里学习的养牛技术？一个从没有养过牛的人，凭什么能把牛养好？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中，小黄牛长成了大黄牛，还做了妈妈，生了一头小牛。待小牛会吃草时，父亲把小牛卖给了找上门来买牛的农民伯伯。他们是打听到我家小牛的妈妈脾气温顺，干活好，走路快，才来买的。父亲十分开心，卖小牛的钱足够大黄牛一年的饲料花费。对于养牛，人们的认识大体是一致的：养牛不仅可以帮着家里干农活，拉车运输，还可以积攒牛粪，多产肥料，除了要每天喂它、给它打扫卫生外，全是得，当然也需要风雨无阻的天天伺候它，不勤快、不吃苦，是干不了的。在父亲日复一日的伺候下，大黄牛每年都会生一头小牛，一直持续了十多年。

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中大黄牛老了。父亲对老黄牛依旧爱有加，因为它拉车、耘地、耕田的时候，从来不用父亲吆喝，就心领神会的用尽全力，奋力向前。但老牛真的力气不济了，每每干活到半响时，它总会力不从心，任凭父亲怎么用力帮它，都拉不动了。即使这样，父亲也从不喊它，更不舍得用鞭子抽打它，而是任由老牛趴下休息。人们常说：“牛不喝水，按不到河里”，“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都指牛是非常犟的。但我们家的牛从来不犟，因为父亲从来都是顺着它。无论是日过晌午，骄阳似火，汗流浃背，饥肠辘辘，错过了午饭时间；还是夕阳西下，夜色笼罩，就要看不清回家的路了。直到老牛休息好了，自己奋力起身时，父亲才急忙帮它撑起车来，拉起早已在车辕上拴好的绳子，帮老牛把车缓缓地拉回家。

　　老牛实在太老了，干不了重活了，邻居都说该换牛了。可父亲说：“从分田到户家里自己种田开始，就买来了这头牛，从小到大，我教它拉车、下地，家里、地里所有重活都离不了它，它是这个家的功臣，我不能卸磨杀驴、卸套宰牛啊！它是我最好的帮手哦，每到农忙时，尽管亲戚朋友会来帮我们，但那是有始有终的，帮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可这头牛这么多年来一直帮我们干最重的活，它对家里的贡献，那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啊！现在它干不了重活了，我也不能把它卖掉啊！”再干重活时，父亲宁愿花钱雇别人的牛，也不强迫家里的老牛。看到父亲的态度，家里和邻居没有人再向父亲提起卖牛的事情来。

后来农业机械化普及，家里买了农用运输车、旋耕机等机械设备，农业生产几乎用不到老牛了。周围邻居早把牛马等牲畜处理了，都劝父亲把老牛卖掉。父亲虽然不舍，也不得不考虑了。他怕老牛被人买去杀掉，赶了好几次大集，都没有舍得把老牛卖给屠户。后来，父亲打听到邻村一位做豆腐的老伯，需要一头牛拉石磨磨豆腐，每天干不了几个小时的活，活轻时短，而且常年有磨豆腐的下脚料吃，好饭常有。父亲就主动找上门，介绍自己的老牛懂事、温顺，干活总是竭尽全力，尽管老了些，但拉石磨绰绰有余。豆腐坊老板早就知道我们家的老牛，他心里明白：这头老牛买过来就能好好干活，比花更多钱买其它牛更有性价比。父亲的心思是只要能给老牛找到好去处，就心满意足了，价钱不重要。父亲主动以远远低于市场价的价钱，把牛贱卖给了老伯。父亲说，给老牛找个好人家，心里好受些。

　　在送走陪伴和帮助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牛的那一天，父亲早早就起了床，给老牛喂了只有过年才能吃得到的精饲料。父亲没有吃早饭，母亲也没有吃，还把为我们全家做的玉米粥都倒给老牛喝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父亲一如既往的把老牛从牛棚里牵出来，栓到门前朝阳的木头柱子上，他要让老牛再晒晒太阳。父亲拿来木刷子，从牛头开始，熟练地梳刷着老牛。他的右手不停地上下挥动着木刷，左手却从未离开过老牛，从头梳刷到尾，从头抚摸到尾，就像为自己出嫁的女儿精心梳妆打扮一样。父亲牵着老牛，缓缓的走向邻村的豆腐坊，短短的路程，父亲跟老牛却走了一个上午。父亲跟豆腐坊的老伯反复讲老牛爱吃什么饲料，爱喝什么水，千嘱咐，万叮咛，最后把缰绳递到老伯手里。在老伯将老牛往豆腐坊里牵时，老牛一下子明白了，它高高地抬头回望着我父亲，试图挣脱缰绳，嘴里哞哞地叫着。父亲急忙跑过去，用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它的头和嘴，安慰它说：这里是给你找的新家啊，这里有好吃的，活轻饭好，你要听话啊。在父亲的安抚下，老牛似乎恢复了平静，低着头站在地上不叫了，但还是不肯往前走。老伯急忙催促我父亲快些回家，我父亲快走几步，待到快要出老伯的家门时，父亲回头看了老牛一眼。他看到老牛正一直回头看向自己，双眼都流出了泪水。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泪流满面，狠心扭头便走。回到家后，父亲难过得中午和晚上又都没有吃饭。

此后，不管家里农活多么忙，每隔上一段日子，父亲就去邻村的豆腐房中看望老牛。在豆腐坊老板对老牛的夸赞声中，父亲是满心的不舍和无奈。他静静地看着老牛，一待就是半天。老牛干活尽力，温顺听话，深得豆腐坊老板喜欢，老板也舍得给老牛吃好饲料。老牛活轻食好，明显长胖了，父亲终于放心了。

　　以前家中有牛时，过年贴春联，父亲总是亲自在牛棚上规规整整地贴上写着“六畜兴旺”的红贴子，心中充满了期盼和向往。除夕夜，父亲给牛棚里也通宵亮着电灯。从除夕夜到大年初三，父亲要让老牛吃不带麦秸草的精饲料，他拿出专门准备的豆饼，拌上白面、玉米面、麦麸一起喂老牛。父亲边喂边说：“老伙计啊，你也忙活了一年，受了一年的累，现在过年了，该吃点好的了。”父亲还嘱咐我：“咱们家吃的饭，都是老牛帮着挣来的。人畜一理，人过年，咱也要让牛过个年啊。你们从小就要懂得感恩，要感恩帮助过自己的人，还有帮助过自己的牛。”卖掉老牛后，再过春节，父亲依旧在空荡荡的牛棚的大门上，认真贴上“六畜兴旺”。我想，这是父亲对早已在豆腐坊中好多年了的我家那头老牛的思念和祝福吧。

我们家的那头牛，从小到大，从大到老，都由我父亲一手喂养、伺候。父亲对一头牛都能如此地细心呵护，可见他是多么的细心，多么的善良，多么的富有同情心和爱心啊！父亲去世四年多了，每每回忆起他，我总是泪流不止。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自知胸无点墨，又怕感伤难耐，迟迟未敢动笔。今日不经意间与朋友谈到牛，我马上想起父亲卖我们家那头老牛时，与老牛相对而泣的情景，不禁又一次潸然泪下。

感恩为我们家做出巨大贡献的我的父亲！感恩为我们家做出巨大贡献的我们家的那头牛！

2025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