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遐思

高 巍

“一年一端午，一岁一安康”，这温煦的祝祷年年如约而至，如艾草菖蒲般悬于门楣，也似粽叶清香般飘荡于街巷。然而，这被反复吟咏的“安康”，究竟是一份真实的抵达，抑或仅是我们年复一年执拗涂抹的一幅文化幻象？

端午节仪式的肌理间，实则编织着一张细密无形的规训之网。粽叶层层包裹的，何止是糯米与馅料？更是层层叠叠、不容置疑的秩序与身份。楚地大夫屈原投江的悲壮传说，早已被煮透为一碗忠臣节义的浓汤，通过粽子的棱角，悄然规训着今人的道德想象。而龙舟竞渡的鼓点，表面上是奋勇争先的呼号，深层里却回荡着集体意志的威严律令。那整齐划一的船桨，分明在击水扬波间书写着“步调一致”的古老训诫。在锣鼓喧天的热情下，个体悄然隐退，被湮没于整齐的呐喊与动作之中。这看似热闹的祭奠，无形中传递着一种沉默却强大的集体权威，那激越的鼓点与其说是追思的号角，不如说是规训个体、使之融入宏大叙事洪流的无形戒尺。

我们年复一年虔诚地重复着仪式，以为在守护什么，却未曾警觉，仪式本身已悄然异化为某种无意识的空转。邻居家王姥姥灵巧的手包裹着“祖传手艺”，然而那精心捆扎和制作的凉糕和粽子，终究等不来远方游子的归期，只得沦为邻里间惯性的赠予。门楣上高悬的菖蒲艾草，在药铺掌柜的巧舌鼓吹下幻化为驱邪神物，可旧城小街子上的铁匠铺里烧得通红的焦碳在大风箱一进一出吧嗒吧嗒喘着粗气助燃着火，铁匠被热病吞噬的躯体，却成为这信仰最冰冷的反讽——所谓驱邪避疫的象征物，在真实而强大的病痛与死亡面前，其效力终究薄如纸片，徒留一声沉重的叹息。

而那碗掺了雄黄、用以“应景”的酒，则最辛辣地映照出“安康”祝福在现实中的苍白与荒诞。以刘贵重为代表的几个闲汉在供销社的荫凉下，饮着这据称能祛毒辟邪的酒浆，却任由言语滑向粗鄙，任由血气冲散理智，直至拳脚相向，头破血流。那倾翻在地、混入尘土的雄黄酒，岂非是对“岁岁安康”最刺目的反讽？

仪式所许诺的福祉，在人性幽暗的泥潭与生活粗粝的砂石面前，瞬间被碾作齑粉，连一丝抵抗的力气也无。人们年复一年遵循着节庆的规则，却任由内里的暴戾与混乱在酒精的催化下赤裸裸地爆发出来。这雄黄酒，饮下的非但不是安康，反成了点燃人性中那点原始野性的火种。

当黄昏细雨打湿了门楣上“安康”的红纸，墨迹晕染如泪痕时，我们是否敢于凝视这被雨水冲刷出的真相？那被我们年复一年呼唤的“安康”，或许从来不是外在仪式所能兑现的承诺。它更像凉糕和粽子深处那颗坚硬的枣核，甜蜜的包裹之下，硌得人隐隐生疼——这疼痛昭示着生存本然的粗粝，也提醒着祝福的脆弱。

节日的喧腾过后，满地狼藉的雄黄酒壶在尘埃里沉默，而门楣上“安康”的墨迹已在雨中洇散。我们年复一年虔诚地包裹、悬挂、竞渡、啜饮，试图以这古老的仪式锚定一份承诺。然而，粽子里的枣核终究会硌痛牙齿，雄黄酒亦压不住人性深处翻涌的戾气。

所谓“安康”，终究不是外在仪式所能强求的恩赐，它更像是刺破层层甜蜜包装后，我们直面生活粗粝内核时的那一份清醒。这份清醒本身，或许才是节日喧嚣散尽后，留给我们最真实、最坚硬的馈赠。

摄影/高巍

包头奥体公园

2025.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