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溢香话流年

伏牛山梁

　　前日于菜市提回一块豆腐，那方白嫩温软之物在手中微颤，清透豆香扑面而来，竟似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思绪不由分说，被牵回儿时生产队豆腐坊那蒸腾的白雾与豆香深处。

放学归途，我总爱绕路溜进叔父的豆腐坊。人未至，浓醇豆香已如温厚手掌般抚面而来，牵引脚步去追寻那热腾腾的源头。大磨盘沉沉滚动，驴子低头绕圈，蹄声嘚嘚敲在石地上。泡透的黄豆如溪流倾入磨眼，水珠滴答，与豆子一道被磨盘碾成雪白稠浆。磨毕的浆水混着豆渣，需灌入悬于房梁的布兜过滤。当布兜被几双粗壮的手摇晃起来，那洁白的豆浆便似一道小瀑布倾泻而下，注入灶上大锅，哗哗作响，清亮如歌。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锅里豆浆翻腾着大泡，此时叔父便登场了——他手持长柄铜勺，点入石膏水时专注如雕琢珍宝，动作沉稳而精准：点得慢了，豆腐嫩如无骨；点得急了，则老如嚼絮。叔父手艺精妙闻名四里，一斤黄豆在他手中能点出八斤豆腐，偶有奇迹般九斤，而我笨拙学做时，五斤便已是极限，常惹得他爽朗大笑，笑纹如涟漪荡开在烟火气中。

　　后来分田到户，叔父开起豆腐店，凭借这手艺在村中稳稳做了十几年生意，他做的石膏老豆腐，成了十里八乡的招牌。最令我痴迷的，是叔父点豆腐那刻。他稳稳立于锅边，铜勺轻点，石膏水如融雪渗入滚烫豆浆，仿佛在无声对谈。渐渐地，豆浆神奇地凝结成柔嫩豆花，如白云朵朵浮于清汤之上，那温润豆香陡然升腾起来，直往人鼻子里钻。叔父总让我尝试点卤，可我那时手脚没轻重，点出的豆腐不是太嫩即过老。他拍着我肩头笑道：“莫急，慢慢来嘛。”那温和声音至今犹在耳畔，如同豆香浸透了时光——仿佛是说，生活如同点豆腐，是耐心与分寸在岁月里无声的凝华。

　　每天清早，叔父的豆腐店前便排起蜿蜒队伍，提篮的、捧碗的，笑语喧哗浮在晨光里。叔父脸上挂着被热气熏出的红润，笑声朗朗招呼着乡邻；豆腐的温香氤氲于朝露，也熨帖着每颗相熟的心——那豆腐的滋味里，掺和着人情世故的暖意，朴素却深长。叔父前年走完了他八十三岁人生路，可豆腐坊的气息却早已沉淀于我生命的底色。每尝一口豆腐，便恍然又站在了那热雾弥漫的作坊里，耳边是磨声吱呀、人声喧嚷。

原来那小小一方石膏老豆腐里，竟藏着一门心传的功夫，一道人情的暖流。它点化我的，不止是味蕾上的记忆，更是生命深处那份持重的温柔：手艺无非是光阴的化身，耐心与用心，方能让平凡日子凝成温润如玉的质地，纵使流年似水，那缕豆香永远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