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骨 ‍（战国·屈原）

绿色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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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楚怀王十六年，暮春的雨裹着艾草味，打湿了郢都宫墙的石兽。屈原攥紧竹简的手指青筋隐现，墨迹在"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八字上晕开，像极了三年前南后郑袖腕间那片洗不褪的胭脂渍——那日她斜倚朱栏，将染香的绢帕覆在宪令上轻笑："左徒大人的字，该配些软香。"如今这卷未竟的竹简，成了刺向他咽喉的青铜矛。竹简写满的二十九道宪令条目里，第三道"禁官商勾连"的墨迹最深，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用洞庭青芦灰调的墨写成的，墨锭里还掺着他父亲——楚武王时期司粽官留下的半片干粽叶。

"屈大人，上大夫在南后宫用您弹劾的折子垫了酒案。"小吏袍角沾着郢都的春泥，压低的声线里漏出恐惧，"街市都在传，靳尚私吞的军饷，够买三千车湘江青芦叶——够给郢都百姓包十年粽子。"屈原猛地推开窗，雨丝斜切过案头陶碗，惊飞了三只啄食黍米的麻雀。它们扑棱翅膀时，碰落了碗沿粘着的半片粽叶，叶背上还留着去年端午婵娟咬出的齿痕。那齿痕缺了个小口，是她当时喊着"先生看我包的角黍"，不小心被苇毛刺破舌尖留下的，血珠曾滴在粽叶上，如今凝成了暗褐色的小点。

青芦叶曾是汨罗江畔的星子。那年她蹲在水边折叶，指腹被苇毛刺出细血珠："先生瞧，这叶儿中间是空的，像您总说的'虚室生白'。"他接过叶子裹米，棱角分明的粽身倒映在江心："为人臣者当如此，中通外直，容不得半点贪墨。"此刻那道齿痕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恍若三日前婵娟塞给他的玉扣——那枚刻着"靳"字的玉扣，正硌着他内衬第三道褶皱里的抄录账册。账册边角还粘着今早包粽时的糯米粒，其中一粒嵌着暗红斑点，是他磨墨时不小心滴上的血，如今血痂已凝成米粒大小的硬块。

三更梆子敲碎雨幕时，偏殿传来鼎镬碎裂声。楚怀王踢翻的食案上，槲叶粽的黏米沾在龙袍上，像楚兵败退时凝固的血痂。"屈原！"楚王酒气混着蜜枣香扑来，玉盘里三颗夜明珠泛着幽蓝，"靳尚说这是齐国献的贺礼，藏在洞庭新芦包的粽子里！"屈原捡起滚到脚边的粽叶，金丝线缠绕处有处凸起针脚——扯开时，半片竹简落进他袖中，朱砂字在烛下渗出腥气："齐使秘见，许金百镒，割楚三城，以粽为信..."

"大王请看！"他突然撕开内衬，玉扣"当啷"坠地。那玉扣边缘刻着的饕餮纹，正是靳尚去年在玉器坊定制的纹样，坊主曾偷偷告诉他，靳尚付了双倍工钱，要求在纹饰缝隙里刻上极小的"齐"字。靳尚带着甲士撞开殿门的瞬间，屈原将竹简按在食案黏米上："三日前他献粽藏红玉，是为今日藏密信做幌子；今日藏密信，便是为明日割地做铺垫！"话音未落，靳尚腰间佩剑已出鞘，剑光刺向他咽喉——婵娟突然从殿柱后扑出来，素日包粽的手上还缠着未完工的青芦叶，叶片边缘的齿痕与靳尚腰间那片分毫不差，叶尖还挂着半根银色丝线，是她昨夜赶工包粽时留下的。

"先生快走..."她的血滴在楚王打翻的雄黄酒里，在青砖上晕出棱角分明的粽形。屈原接住她倒下的身体，看见她指尖捏着半片竹简，南后郑袖的笔迹浸着血："事成之后，端午祭时，以蜜枣粽为号，沉屈原于汨罗，军饷分三成入私库..."他猛地看向靳尚腰间的青芦叶——叶尖那道齿痕，正是去年她包粽时咬断丝线的印记，当时她还笑着说："先生，我包的粽子，棱角比您写的宪令还锋利。"此刻她掌心的血正顺着叶脉流淌，在青芦叶上冲出一道细沟，像极了汨罗江的支流。

殿外惊雷炸响，震落了檐角铜铃。屈原抱着婵娟走向殿门，甲士们竟退到两侧，仿佛被他袍角滴落的雨水定住。雨水混着血珠，在石板上砸出一个个粽形小坑。路过食案时，他看见那三颗夜明珠浸在酒液里，折射出的光映着婵娟未闭上的眼——那双眼睛曾在去年端午笑弯成月牙，说："先生，我梦见汨罗江的水变成了雄黄酒，所有沉在江里的粽子，都长出了棱角分明的骨头。"如今她眼瞳里映着的夜明珠，正被血酒染成暗红，像三颗熟透的蜜枣。

五日后端午，郢都百姓看见左徒屈原身着素衣，提着一篮青芦粽走向汨罗江。江风掀起他的衣袂，露出内衬上暗红的血渍，那是他用粽角蘸血抄写账册时留下的，血渍边缘已结成硬痂，形状恰似一枚棱角分明的粽子。老渔夫阿三拄着桨喊："屈大人，楚王要拿你问罪！"他却驻足回望郢都宫墙，石兽上的雨水正顺着纹路滑落，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滴在他手背上的泪。"我父亲是楚武王时的司粽官，"他对围上来的老叟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竹篮边缘，"他教我包粽时说，粽叶要选向阳的青芦，米要挑颗粒饱满的黍，就像选人臣，容不得半点干瘪——阿三伯，你还记得前年端午，我教你孙女用芦苇叶包粽吗？"

阿三突然哽咽起来，他想起去年屈原被逐出郢都时，曾在渡口送他一篮粽子，粽叶上还绑着防治瘟疫的艾草。屈原将粽子逐个投入浊浪，青芦叶在水面浮沉，像无数把出鞘的剑。当最后一只粽子落下时，他扯开衣襟，血书素绢在风中展开——那是靳尚三年来的贪墨账册，从第一笔"粽叶运费三十镒"到最后一笔"齐国密信藏粽费百镒"，每笔数字都用粽角蘸着他的血写成，血珠在素绢上凝成细小的颗粒，阳光下像撒了一层未磨碎的黍米。

"靳尚、郑袖通敌贪墨，证据在此！"他的声音被江风撕碎，却让岸边百姓看见素绢上渗出的血珠，正滴入江中化作涟漪。刹那间，汨罗江突然翻腾起来，江水染成赤红，与他血书相呼应。他纵身跃入时，怀中账册突然散开，素绢化作万千青芦叶，载着墨迹向四方漂去。三日后，上游漂来的粽子上都系着刻字粽叶，叶背用针扎着："贪墨者如粽馅，终被江水淘尽；清廉者似粽叶，千年不腐。"

老叟捡起一片叶，借着天光细看，见背面还刻着极小的字："某年月日，靳尚用金错刀购蜜枣粽十只，付银二十镒，实记五十镒入军饷账。"那字迹正是屈原平日抄录宪令的笔法，每个勾划都像青芦叶的棱角，笔锋里凝着未干的血。而在郢都宫殿里，楚怀王正捧着从屈原尸身搜出的账册发抖，御厨送来的端午贡粽突然渗出暗红汁液。汁液顺着玉案蜿蜒，滴在靳尚新献的夜明珠上，凝成一粒血珠。珠光照见案角未吃完的粽子里，滚出一枚刻着"齐"字的玉印——印台凹槽里，还卡着半根青芦叶的纤维，叶尖有处咬痕，与南后妆奁里那片染香的绢帕边角，恰好拼成一个完整的粽形。

御座旁的铜鉴映出楚王惊惶的脸，镜中他鬓角的白发，正随着手指的颤抖晃成一片散乱的雪。突然，他看见鉴中自己的影子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屈原投江时的身影——素衣化作青芦叶，血书凝成江底的石子，而那些漂在水面的粽子，正被无数小鱼啄食，每粒被啄下的粽馅，都在水中化开，变成墨色的小字，写着"修明法度，举贤授能"。江风吹过宫殿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郢都百姓在端午日投粽入江时，低声念叨的那句"屈大夫，清名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