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琐记

不会游泳的鱼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端午琐记</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刘辉</h3><br> 我的端午的记忆,总是从老屋的屋檐下开始的。<br> 那对燕子,年复一年地来,不知疲倦地衔着干草枝,在堂厅前的梁上修补旧巢,飞进飞出,比人还忙碌些。它们大约是不懂得什么节气的,却无意间成了夏至祭祀最忠实的“观众“。 <br> 老屋是三进的格局,天井里常铺着一层薄薄的阳光。彼时阿公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样子,我至今记得分明——那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威严。他警惕地扫视着天井边宰鸡杀鱼的女人和嬉闹的孩童,随时准备制止任何对祖宗“不敬”的举动。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母亲蒸制“起家粿”。阿公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对祖宗一定要心怀敬畏,唯有如此,“起家粿”的品相才会顺遂,进而保佑一年的时运亨通。<br> 家乡端午习俗不兴包粽子。一年中存下的一点大米,家家户户都用来蒸粿。老屋前的小河边生着丛丛箬叶,女人们采来铺在蒸屉底,为的是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这香气混着艾草和菖蒲的味道,便成了老家端午特有的气息。<br> 母亲总是家中最忙碌、最细心的那个人。她手脚麻利地将缠着红纸的艾草和菖蒲,郑重地挂在门楣之上。那一抹清新的绿色,瞬间为老屋增添了几分端午独有的氛围。随后,母亲会含上一口雄黄,迈着轻盈而坚定的步伐,走遍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br> 最难忘的是母亲用雄黄酒给我们“画符”:口中念念有词,给我们额头上涂“王”字,还要在我们这些男孩子的“小鸡鸡”上点一下。“这样白蛇精就不敢来咬了”。堂姐们躲在门后偷看,被母亲发现后挨个揪着耳朵涂在肚脐眼上。<br><br><br> 这种雄黄酒涂抹的冰凉让我做梦看见梁上垂着条碗口粗的白蛇。奇怪的是,长大后重看这个故事,反倒觉得白娘子可怜——她不过是想做个寻常妻子,却被一壶雄黄酒坏了姻缘。 远嫁闽南的大姑,每每返乡探亲都带回几个粽子。那粽子与后来我在城里吃到的颇为不同,用细绳缠得极紧,馋得我们口水直流。父亲便趁机讲起屈原的故事,以美食为诱饵,要我们记住这位投江的诗人。可我们哪里懂得什么“长太息以掩涕兮”,只顾着剥开粽叶,看里面是红豆还是咸肉。<br> 如今想来,端午的记忆竟多半与吃食相关。乡人质朴,将对节日的理解都化作了具体的食物——粿要圆润饱满,鸡要羽毛鲜亮,鱼要鳞片完整。这些讲究背后,是对生活的某种敬畏,现在想来这敬畏也不是毫无道理。<br> 上了学之后,汨罗江的水,在我的想象中突然就涨起来的。艾香袅袅里,父亲口中的屈原渐渐有了形象——一个披头散发的清瘦男子,抱石投江,身后留下一部《离骚》。这形象与龙舟、粽子纠缠在一起,成了我对端午最深的记忆。<br> 再后来,读更多的书,才了解端午的源头远比想象中复杂。它不仅是纪念屈原的日子,更是上古先民祛病防疫的时节。雄黄酒、菖蒲剑、艾草束,无不是古人对抗“恶月”的法宝。而屈原选择在这一天投江,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个节日特有的悲壮色彩吧。读史感悲,读诗品美,穿越历史的重重迷雾,一叶扁舟缓缓驶来。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屈原身着长袍,衣袂飘飘,纫兰佩、怀椒糈、鼓离骚。<br><br> 龙舟竞渡的场面,我是在城里才第一次见到。江面上的锣鼓声、号子声此起彼伏,与记忆中老屋天井里的安静截然不同。热闹是热闹极了,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少的正是阿公那种近乎迂腐的虔诚,是母亲喷洒雄黄酒时的一丝不苟吧。<br> 这些年,端午的过法愈发多样了。超市里的粽子琳琅满目,甜的咸的,甚至还有冰皮的;龙舟比赛成了文旅的重头戏;手机上转发几条屈原的诗句,便算过了节。便捷是便捷了,却总觉得那粽子的味道不如大姑带来的香甜,那龙舟的鼓点也不如想象中的震撼。倒是撞见一家老店,犹卖着雄黄酒——自然是改良过的。啜饮一口,少了记忆中的辛辣,却多了一丝回甘。就像这个时代给端午添加的新注解,虽不似从前那般纯粹,却也别有风味。<br> 前年端午回乡过节。老屋早已拆了,天井没了,燕子自然也不来了。亲戚们聚在新楼的客厅里吃粽子,电视里正播着龙舟比赛。大家讨论着粽子的馅料,却没人提起“起家粿”的品相与一年时运的关系。阿公若在,怕是要气得拍桌子的。<br> 倒是回国探亲的小侄女突然问起为什么要过端午,满屋子的大人竟一时语塞。最后只能我结结巴巴,中英文夹杂地讲起了屈原投江的故事。小侄女听得似懂非懂,却对粽子里的咸蛋黄产生了浓厚兴趣。这场景与四十多年前何其相似,只是讲故事的人从父亲变成了我,听故事的人从我变成了小侄女。<br> 端午的习俗,就这样在一代代人的记忆与实践中悄然变化着。那些被我们遗忘的仪式,或许正是前人创新的结果;而我们今天的新过法,又将成为后人的传统。重要的不是形式如何,而是这节日还能唤起我们对某些价值的思考——对家国的忠诚,对文化的传承,对自然的敬畏。<br> 黄昏时分,我独自散到老屋原址后面的小河边。河水比记忆中的浅了许多,但箬叶依然丛生。摘一片放在鼻尖,那股清香竟与儿时无异。端午之于我们,就像这箬叶之于粽子——不见得人人都能说清它的意义,但没有它,粽子的味道总归是不完整的。<br> 归途中,夜幕降临,城市亮起灯火。手机里不断传来端午祝福的消息,有传统的安康祝愿,也有调侃的节日表情包。我想,屈原大概想不到,他的死会演变成这样一个既庄重又轻松的节日。但或许这正是文化最有生命力的样子——在传承中变化,在变化中传承。<br> 就像那燕子,年复一年地衔草筑巢,虽然老屋不在了,但它们总会找到新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