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赋

诗神

《晚霞赋》

夫玄穹浩渺，乾坤浩莽，四时递嬗而万象昭彰。若夫夕照西倾，流景将堕，必有丹霞蔚起，焕乎八荒，是为晚霞者也。其始也，羲和驭日，徘徊崦嵫之阿，金乌敛翮，渐没虞渊之涘。于是赤轮碾玉，碎锦熔金，绛河倾而天孙织彩，火齐迸而列缺流丹。

考夫晚霞之肇始，盖与混沌同开。《易》曰“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此圣人观晚霞而悟盈虚之理也。屈子赋“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虽未直状霞彩，然若木之华，岂非晚霞之遗韵耶？至若《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于平朴中见天机，盖晚霞之美，本在天人相谐之际。

尔其状也，若倾昆阆之丹砂，泼鲛宫之绛绡。初如赤鲤腾波，鳞光映海；渐若朱旗映日，猎猎天风。或为奇峰插汉，倏忽崩颓成碎玉；或作鹏翼垂天，逶迤展开如绡纨。至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朓），则见江天相映，表里澄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更显鸿濛气象，造化神工。

若乃哲人观霞，别有会心。老氏云“反者道之动”，晚霞之盛，正见天道循环；孔圣叹“逝者如斯”，落照流霞，无非逝水之喻。李太白“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借霞势而壮胸臆；杜子美“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托霞影以寄苍凉。至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凄艳中见哲思；“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旷达里藏浩叹，此皆圣人志士观霞而悟道者也。

尔其变化之奇，诚难殚述。方其始也，赤轮衔山，金晕初染，若瑶池燃烛，绛树摇光。俄而烈焰燎原，烧遍层霄，恍若共工触山，赤霞迸裂；又似天孙织锦，机杼轰鸣。及夫斜晖渐敛，紫霭初凝，绛霞揉碎为胭脂，赤气销熔作琥珀。忽焉墨蓝浸天，明霞一线，如古鼎铸金，冷凝为纹；又似孤琴断弦，余音绕梁。终乃玄穹墨染，万点流萤，是霞之魂魄，化入星斗矣。

若论其德，盖合阴阳之妙。阳火炽而化金精，阴水凝而结丹彩，刚柔相济，清浊相和。故其色兼赤橙黄绿，其态备动静虚实。动若惊鸿照影，静如处子凝眸；虚似烟笼寒水，实如璧挂苍冥。是以曹子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喻，虽状洛神，移诸晚霞，亦复何伤？

历观千古，咏霞之篇，代不绝书。谢灵运“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写霞之韵；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状霞之雄；苏轼“乱鸦栖晚照，低木乱余霞”，绘霞之幽；稼轩“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摹霞之丽。至于元人“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白朴），则于荒寒中见真意；清人“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查慎行），又于幽远中见邃思。

若夫西土哲人，亦多叹晚霞之美。赫拉克利特谓“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晚霞之变，正见永恒流动；尼采言“愿做太阳，光热无穷”，落霞炽烈，岂非生命绝唱？至若印象派画家，以油彩摹霞影，捕捉光色刹那之变，亦与东方诗人“余霞散成绮”之句，异曲同工。

今者登楼远眺，见霞起沧溟，火燃紫塞。忽忆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睹落霞而思前路；又念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对残照而悟达观。盖晚霞者，天地之诗，造化之文，其美在刹那而通永恒，其情在有限而寓无穷。

是以赋曰：

玄穹倾丹兮熔金乌，

羲和挥辔兮染云衢。

赤轮碾玉兮成绮縠，

列缺迸火兮散明珠。

圣人观变兮悟盈虚，

志士临流兮叹须臾。

刹那永恒兮相终始，

天地为文兮霞作书。

尔其磅礴兮若沧海翻浪，

缥缈兮似灵风振裾。

忽如烽燧连朔漠，

倏若珊瑚出昆墟。

阴阳相荡兮成此妙，

古今同叹兮谁能逾？

愿揽赤霞为长练，

系住斜阳驻天枢！

嗟乎！晚霞之美，盖在天道循环，生生不息。当其盛也，如英雄横槊，气盖山河；当其敛也，似美人回眸，余韵悠长。是以观霞者，非独赏其色，更当悟其道——盛极而衰，衰而复盛，天道所以无穷；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此乃观霞之至境也。今作此赋，庶几追古人之神思，续天地之华章，虽不敢言前无古人，然寸心所至，或可与云霞同永矣。

乙巳孟夏傍晚兰州中川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