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倌(一)

笑纳时光

<p class="ql-block">  十一月初的寒风,裹挟着凛冽的北地气息,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和低矮的村庄,发出尖利的呼哨声。生产队长王进武站在村口打谷场的土台子上,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露出棉絮的旧棉袄,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嘶哑:“社员同志们!过冬的白菜,就指望这一趟了!八十里路的涿鹿县,早去早回!”</p><p class="ql-block"> 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拍在姜大勇宽厚的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姜大勇,马车队的队长,一个沉默得如同脚下这片冻土的汉子,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如同刀劈斧凿般线条硬朗,一双眼睛沉静如深潭,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他简短地回应:“你就放心吧。”</p><p class="ql-block"> 三挂大车,九匹骡马,在昏黄天幕下排开。车辕粗重,车板上空空荡荡,只堆着几袋预备路上喂牲口的草料和更重要的东西——队员们各自的干粮口袋,里面装着冷硬、能砸死狗的玉米面贴饼子。寒风卷起细碎的尘土,扑打着牲口们厚实的皮毛和车倌们冻得发红的脸颊。姜大勇仔细检查了一遍每一根车辕的销子,每一匹牲口的肚带,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皮革和铁器上滑过,确认着每一处细微的牢固。他的动作沉稳、一丝不苟,那是无数次与风雪和险路搏斗后沉淀下来的本能。</p><p class="ql-block"> “驾!”姜大勇低沉有力的喝令声穿透寒风。鞭梢在空中甩出来一个脆响,并未真正落到领头的枣红辕马身上。那匹高大的牲口喷出一股浓重的白气,肩胛肌肉绷紧,奋力拉动车辕,沉重的木轮碾过冻得梆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另外两挂大车紧随其后,车轴呻吟着,在初冬凛冽的空气中,这支小小的运输队踏上了通往八十里外涿鹿县的路途。</p><p class="ql-block"> 路途漫长而单调。车轮碾过冻土,单调的吱呀声伴随着骡马粗重的喘息,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节奏。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无孔不入地切割着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车倌们裹紧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沉默地驱赶着牲口,偶尔有人从怀里掏出冻得石头似的贴饼子,费力地啃下一小块,在口中慢慢含软,再艰难地咽下,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咕噜声。</p><p class="ql-block"> 近晌午时分,眼前横亘着桑干河已经冰封的河面。冰层在冬日寡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像一条僵死的巨蟒横卧在荒原之上。河对岸,就是涿鹿县的地界了。</p><p class="ql-block"> “紧着点!过冰!”姜大勇回头低吼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显得格外清晰。他率先跳下车辕,靴子踩在冰面上,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咔嚓”声。他蹲下身,用随身带着的钢钎,在冰面上试探着敲击了几下,冰屑飞溅。冰层足够厚实,但底下隐约传来的水流声提醒着众人不可掉以轻心。</p><p class="ql-block"> 第一挂车在姜大勇的亲自牵引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冰面。车轮碾过冰层,发出持续的、令人牙酸的碾压声。车上的车倌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控制着骡马的步伐,生怕牲口受惊。眼看就要安全抵达对岸,突然!</p><p class="ql-block"> “咔嚓——哗啦!”</p><p class="ql-block"> 冰层碎裂的脆响如同惊雷炸开!第二挂车中间那匹拉套的骡子脚下猛地一陷!冰面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瞬间破开一个大洞!冰冷的河水裹着碎冰碴子猛地涌了上来!那匹骡子发出一声凄厉惊恐的长嘶,前半身猛地栽进了刺骨的冰窟窿里,后蹄在光滑的冰面上疯狂地蹬踏挣扎,溅起浑浊的水花和冰凌!</p><p class="ql-block"> “吁!稳住!别慌!”车上的车倌老张脸都吓白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死命勒紧了缰绳,生怕伤着了牲口的口鼻。并试图控制住另外两匹同样被惊吓得乱跳的牲口。整个车架被那匹落水的骡子拖拽着,歪斜着向冰窟滑去,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p><p class="ql-block"> “拿杠子!快!”姜大勇的吼声如同炸雷。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抄起车辕上备用的粗木杠子,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冰窟窿边缘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厚重的棉裤,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激得他浑身一颤,牙齿格格作响。他咬紧牙关,将木杠子死死地顶在倾斜的车辕下方,用肩膀和全身的重量拼命向上扛!</p><p class="ql-block"> “顶住!顶住这边!”另外几个反应过来的车倌也红着眼睛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寻找支撑点,用杠子顶,用肩膀扛。冰水迅速浸透了他们的棉衣棉裤,寒气直透骨髓。老张在车上拼命抽打着另外两匹受惊的牲口,试图让它们配合着发力。</p><p class="ql-block"> “一、二!起——!”姜大勇脖颈上青筋暴起,脸上肌肉扭曲,从胸腔深处爆发出野兽般的吼声。冰冷的河水淹没到他的大腿根,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彻骨的疼痛和巨大的阻力。</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挣扎中变得无比漫长。骡马粗重的喘息、车倌们拼尽全力的号子、冰层不堪重负的呻吟、冰水搅动的哗啦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终于,在众人几乎力竭之时,那匹落水的骡子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和挣扎的嘶鸣,湿淋淋、打着哆嗦的前蹄猛地扒住了旁边稍厚实一点的冰沿!</p><p class="ql-block"> “好!使劲!拉!”姜大勇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再次怒吼。众人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木杠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轰隆一下,整个倾斜的车架连同那匹半死不活的骡子,硬生生被从冰窟窿里拖拽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骡子瘫倒在冰面上,浑身湿透,剧烈地颤抖着,喷着白沫。车架歪斜着,车轮上挂满了冰渣子。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翻腾。被冰冷的河水浸透了的衣裤,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如同活物般迅速向身体深处钻去。姜大勇撑着木杠子站直身体,嘴唇冻得乌紫,环视着狼狈不堪的队伍和那匹瑟瑟发抖的骡子,眼神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寒冰。耽搁了,而且耽搁得不是一时半刻。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灰蒙蒙的日头已经开始向西偏斜,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p><p class="ql-block"> 大伙儿在周围收拾来了一些柴火点了五大堆,然后大家在火堆中间脱了棉衣烤到了多半干。</p><p class="ql-block"> 骡马身上的湿气也基本上也烤干了,大伙儿重新套好牲口,队伍艰难地渡过了这条吞噬时间的冰河。终于是到达了涿鹿县的菜站。</p><p class="ql-block"> 装车,过秤,付钱……一切都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进行着。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装着对归途的深深忧虑。等三挂大车的车板上都垒满了小山般结实翠绿的大白菜,用粗麻绳一道道勒紧捆牢,天色已经明显暗了下来。深冬的黄昏来得格外迅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暮色四合,寒气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弥漫上来。</p><p class="ql-block"> “走!抄近路,翻野狼沟!”姜大勇抹了一把脸上凝结的冰霜,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能再耽搁了,否则所有人都得冻死在半道上。野狼沟,顾名思义,是一条荒僻、狭窄、两侧山崖陡峭的山沟,据说早年常有狼群出没,路况极其难行,但却是回程最短的路径。</p><p class="ql-block"> 众人一致点头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车轮碾过崎岖的沟底冻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在暮色笼罩了的峡谷里显得格外刺耳。两侧高耸的崖壁如同巨大的怪兽,投下了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将仅存的天光也吞噬殆尽。风在山谷间呜咽穿行,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啸,卷起地上的碎雪和枯叶,抽打在车倌们麻木的脸上。寒冷像无形的巨手,攫住了每一个人,连牲口呼出的白气都似乎要被冻僵在空中。</p><p class="ql-block"> 队伍艰难地行进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只有车辕上挂着的马灯随着颠簸摇晃,投下昏黄、跳跃、范围极其有限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一小段坑洼不平的路面。寂静,除了风声、车轴声和牲口的喘息,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就在这时——</p><p class="ql-block"> “呜……哇……呜哇……”</p><p class="ql-block">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被风撕碎了又勉强拼凑起来,飘飘忽忽地钻进了姜大勇和大伙儿的耳朵里。</p><p class="ql-block"> 头车的姜大爷猛地勒住缰绳!“吁——!”整个车队骤然停下。所有车倌都竖起了耳朵,在呼啸的风声中努力分辨着。</p><p class="ql-block"> “呜哇……呜哇……”</p><p class="ql-block"> 没错!是婴儿的啼哭声!细弱、无助、带着一种濒临断绝的凄楚,正从左侧山坡上那片黑黢黢、密不透风的荆棘灌木丛深处传来!</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的汗毛瞬间倒竖!在这荒山野岭,滴水成冰的深夜,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一股寒意,比浸透骨髓的冰水更甚百倍,顺着每个人的脊梁骨猛地窜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大勇哥……这……这怕不是……”老张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p><p class="ql-block"> 姜大勇没说话。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浓眉紧紧锁成一个疙瘩。他翻身跳下车辕,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一把从辕马侧旁的褡裢里抽出一把防身用的、沉甸甸的柴刀。刀身在昏黄的马灯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光泽。</p><p class="ql-block"> “老张,跟我来!其他人守着车,看好牲口!”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下了众人心头的恐惧和疑虑。</p><p class="ql-block"> 姜大勇提着刀,老张哆嗦着提着马灯紧随其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车辙路,朝着那荆棘丛生的陡峭山坡爬去。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脆裂的声响,尖锐的荆棘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们的棉裤。马灯昏黄的光圈在浓密的黑暗中艰难地晃动,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反而衬得周遭的黑暗更加深邃、更加不祥。那婴儿的啼哭声时断时续,越来越清晰,如同无形的钩子,牵引着他们向未知的黑暗深处走去。</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绕过几块巨大的、如同蹲伏怪兽般的山石后,马灯光晕的边缘,赫然照见了一个破篮子,篮子里一块破布包着的东西微微地蠕动着。</p><p class="ql-block"> 姜大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几步抢上前,用柴刀小心地拨开那些碍事的枝条。灯光彻底照亮了篮子里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一个襁褓!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粗布小棉被紧紧包裹着!婴儿的小脸露在外面,冻得青紫,嘴唇发乌,眼睛紧闭着,只有微弱的气息从那小小的鼻翼间进出,带动着那细若游丝的哭声。</p><p class="ql-block"> 姜大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什么山精野怪的念头瞬间被这活生生的、奄奄一息的小生命冲得粉碎!他几乎是扑跪下去,伸出冻得僵硬、却异常轻柔的手,小心翼翼地连被子带婴儿一起抱了起来。婴儿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像一片即将熄灭的羽毛。</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老张提着马灯凑近,灯光照亮了婴儿青紫的小脸,也照亮了包裹着她的小棉被,“这……这谁家的孩子?爹娘呢?作孽啊!”他慌乱地提着马灯,向四周的黑暗深处胡乱照去,除了嶙峋的山石和狰狞的枯枝,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在呜咽。</p><p class="ql-block"> 姜大勇迅速解开了自己破旧棉袄的纽扣,将这冰坨子般的小生命紧紧裹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婴儿冰冷的身体紧贴着他,那微弱的生命气息像风中残烛,让他心急如焚。“走!快回车上!”他抱着孩子,转身就往坡下冲,脚步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老张提着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着。</p><p class="ql-block"> 回到大车旁,昏黄的灯光下,众人看清了队长怀里那个气息奄奄的小东西,全都倒吸一口冷气,围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是个丫头!”</p><p class="ql-block"> “天杀的!谁这么狠心!”</p><p class="ql-block"> “还活着吗?”</p><p class="ql-block"> “快!快把水葫芦拿来!捂热点水!”</p><p class="ql-block"> 七嘴八舌的惊呼和焦急的询问声中,姜大勇已经把孩子抱上了他那挂车的车辕,让她靠着那袋草料,用自己体温捂热的破棉袄重新将她裹紧。有人递过来一个捂在怀里、尚存一丝温乎气的军用水壶,他小心地凑近婴儿干裂发乌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滴了几滴温水进去。或许是这微弱的暖意和水分起了作用,或许是离开了那刺骨的寒风,怀里的婴儿极其微弱地哼唧了一声,小嘴无意识地蠕动了几下,眼睛却依旧紧闭着。</p><p class="ql-block"> “耽搁太久了!”姜大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抬头望向墨汁般浓稠的夜空,不见星月,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点火把!赶紧走!找大车店!”</p><p class="ql-block"> 三支松明火把被点燃,噼啪作响,跳动着昏红的光焰,勉强撕开前方几丈远的黑暗。队伍再次启程,速度却再也快不起来。那匹落水受惊又拉了一路重车的骡子明显不行了,脚步越来越踉跄,喷出的白气带着浓重的杂音。更重要的是,车辕上多了一个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小生命,每一次颠簸都让姜大勇的心提到嗓子眼。</p><p class="ql-block"> 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块。火把的光焰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只能照亮车轮下不断延伸的、崎岖而陌生的冻土路。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流逝。没有灯火,没有人家,更没有记忆中该出现的大车店那温暖的轮廓。只有寒风永无止境地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车倌们的脸上。怀里的女婴似乎暖和了一点,偶尔会发出极其微弱的哼唧声,像只孱弱的小猫,这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却异常清晰,紧紧揪着大伙儿的心。</p><p class="ql-block"> “大勇哥,这……这不对头啊!”老张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充满了惊惶,“野狼沟……早该出去了!这路……咱是不是走岔了?”他提着火把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火苗也跟着来回晃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