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苍凉荒芜的故乡(下)</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的故乡,但在许多时候我非常地憎恨它。我憎恨它的闭塞,憎恨它的狭小,憎恨它的偏僻;偶尔会甚至憎恨我去世的父母,憎恨我的家——那三间破旧的老土坯房子。</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人老了记忆会越清晰,伯娘如数家珍地说着:原来爷爷的老屋倒塌了,那是父亲大队会计时申请的桩基,一直没钱盖不起来,直到父亲当了老师才盖的房子,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父母不在三十多年了,它就是我心中的“雷峰塔”,屡次修整,我明白白花冤枉钱,但是我不敢让它倒掉的。</p><p class="ql-block">现在屋子里阴暗潮湿,抬头就是黑色的楼板,黑的发亮,上面原来放着了家里认为重要的东西、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年久失修的楼板不停地漏粉状的灰尘,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塌下来,让我非常担心。</p><p class="ql-block">唯一能让我感觉温暖的就是那两个冬季能烧柴火的土炕,还有做饭用的土锅,仿佛梦中灶台上还冒着腾腾热气,烟雾中母亲的身影在锅前锅后忙碌,我坐在板凳上给灶火添材烧火。</p><p class="ql-block">醒来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我家院子最多时有九家人,如今只剩伯娘一家,其他人有去县城,的有跟我一样在省城漂泊,伯伯、婶婶等几个长辈也陆续去世,其他人都去儿女居住了。</p><p class="ql-block">我家是一个独立的院落,三间土坯老瓦房朝东坐西,整个墙体凹进凹出,经过风吹日晒的土墙,斑驳脱落,豁豁牙牙,就像热天狗张着大嘴的牙齿,屋顶瓦片也已经零落不堪,去年才搭了彩钢板。</p><p class="ql-block">我曾经梦想着要拆掉重新修盖一座新房子,遭到亲朋好友的强烈反对。</p><p class="ql-block">大哥说,野猪和黄骠、山羊经常在半夜敲他的门,趴在他窗子上喊叫,听得我这胆小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吓得不行不行的。</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想我总是离开了,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清,何苦忙碌那眼前无用之事。</p><p class="ql-block"> 其实一直有个事令我如鲠在喉,我家房前和屋上边有两棵大核桃树,原来常年枝繁叶茂,现在半活半死状态,几乎罩严了我家的屋顶。树是两个叔叔的,据说是他们爷爷栽的。秋天一到,屋顶落满了叶子和小枯枝,不敢上去踩踏,经常难以收拾干净。特别是到雨季,树叶腐烂,堵塞了瓦缝,家里经常漏雨。</p><p class="ql-block">房子不想重修建,那两棵树又砍不掉。我在心里憋屈着,又拿人家没法子,只能忍着。</p><p class="ql-block">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我从小就不喜欢我的故乡。我不希望长久地在这里生活下去,我讨厌村庄里的每一间土坯房子,都是这样小小的木格窗,窄窄的烂木门,低低矮矮的屋檐。</p><p class="ql-block">我很无奈出生在这个地方,我原认为我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里。</p><p class="ql-block">但我曾经认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还是在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甚至变得剧烈。</p><p class="ql-block">父亲为了让我离开这里,付出了巨大的培养代价,以至我的学生时代和青年时背负巨大压力努力拼搏,只想逃离。</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我,无刻不想着离开,从我懂事起就想着逃离。我受不了那种整年累月地、没黑没白超负荷的土地劳作,每天面对的都是永远做不完的农活,起早贪黑永远种不完的土地。受不了那种“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着开裆裤”地恓惶贫穷的度光景。</p><p class="ql-block">我真的不想再过父辈们那种累如牛马的日子。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出去看看。</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要改变这种生存方式,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发奋努力,跟命运抗争,终于在18年后我成功了,经过了巨大的阵痛和磨练,在城里有了自己稳定的工作和小家庭,终于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故乡。</p><p class="ql-block">前几天,我又回了趟老家,这个隐藏在山沟里的小山村。</p><p class="ql-block">故乡却写满了沧桑,在我感觉有些没落的眼里,一切都充满了无奈和孤独。</p><p class="ql-block">院子枯树枝头上无精打采的老鸦,斑驳脱落的老屋土墙面,石头缝里长满褐色苔藓的台阶。我感觉我的记忆就像石缝里长出来的枯草,在寒风中飘零,零碎而可怜,更多的是无奈。</p><p class="ql-block">每次我都会顺着沟里走走看看。看谁家的老房子又坍塌了几间,老人们又离开了几拨,那些年轻人是否回来了?</p><p class="ql-block">曾经同我一起生活过的许多生命,包括动物、植物,我不知道能顽强地活着的还剩下多少。</p><p class="ql-block">村子里那些衰朽砖头、瓦片、农具,似乎随便触碰一下,都有一段鲜活的记忆在瞬间苏醒。</p><p class="ql-block">整个沟里,路过断断续续的院子,很多房子长年空无一人,院子里长满了野草,屋顶上也爬满了厚厚的苍苔,整个村庄死气沉沉,不见人影。</p><p class="ql-block">槽口的六叔院子里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灰狗,懒洋洋、无声无息地躺在柴堆下,无力地用眼睛斜视着我,也懒得理我。</p><p class="ql-block">很像一个失去记忆的老人,它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我,这里已经被遗忘。</p><p class="ql-block">看着狗的样子,我心里满是孤单、寂寞和悲伤。</p><p class="ql-block">在这深秋的季节,灰色的石头,灰色的台阶,还有灰色的狗,甚至整个村庄都是一种灰色的基调,我的心也莫名地被这眼前荒凉和破败的景象刺痛,心里在暗暗滴血。</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站在一座半坍塌的房前,几只鸟在长满杂草的屋顶,正在进行着它们的事业,看见我久久站着不动,就不时发出酷似警告的鸣叫,在暗示我快点离开。</p><p class="ql-block">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对我不友好,难道是我打扰了鸟儿的宁静,难道是鸟儿在嘲笑我的伤心?</p><p class="ql-block">然而我不懂鸟语,难道鸟儿们也已经忘记这儿就是我的故乡,我想告诉鸟儿们,我才是这儿真正的主人。</p><p class="ql-block">地球上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反复轮回,除了时间,就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p><p class="ql-block">故乡未来的消失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剩下的半边房屋将连同村子里的其它房屋一样,会全部坍塌,是摆拖不了消失的命运的,然后变成一堆堆泥土,被生长的草木覆盖,再然后繁衍另一些动物。</p><p class="ql-block">时间之后还是时间,但永恒里却再也没有我的故乡。</p><p class="ql-block">我觉得我的故乡离我越来越远,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过程中,还能否再回来几次,但我知道我的灵魂自始至终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p><p class="ql-block">尽管我的内心对故乡充满不喜欢,尽管荒凉将伴随着整个村庄的消失,我知道我的记忆终将在我家老房子的轰然倒塌中与之一同埋葬。我亲人的墓园将可能逐渐会被我的后人遗忘。同时我也在想,当我老去的时候,我的骨会不会埋葬于这个行将消失的故乡?埋葬在我亲人的身旁?</p><p class="ql-block">对于故乡,每一次的走与回,回了又走,踏上脚下这片故土,停留的虽然短暂,但每次都让我备受煎熬,在不舍中渗透着断然决裂。但我知道在我的潜在意识里还是眷念的多一些,那种源于内心深处的亲切使我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已身在城市的我,每晚所做的梦几乎都是在我家老房子里,我常常在梦见父母,他们还是那样起早贪黑地辛苦劳作,父亲除了教书还是要种地,母亲种地、忙家务、喂猪,我还是为考学焦虑不安……。还是遇到去世、活着的叔婶、伯伯、伯娘们,他们挺直着身躯,露着憨厚的笑容,非常自信地与命运抗争。</p><p class="ql-block">觉自己的潜在意识总是深陷于那些陈旧、荒凉、偏僻,却又宽厚、淳朴、善良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甚至那些鸡鸣狗吠、虫草相间,都会不知不觉地进入我的梦里。</p><p class="ql-block">倘若我再不回来,倘若我永远地走了——从我家满目沧桑的老屋,从满坡荒芜的土地,从这个荒凉即将消失的村庄——那么我就能遗忘那些淳朴,那些宽厚,那些善良,那些真诚,还有那些失落与无奈……</p><p class="ql-block">也致我们那些回不去苍荒的故乡!</p><p class="ql-block">2023年10月16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