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更深露重，寒气如同无形的鬼手，自破窗的裂隙间悄然潜入，缠绕上我的脚踝。我蜷缩在这荒寺残破的角落，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泥塑佛台底座。那佛像早已失了金身，半张面孔剥落，剩下的一只泥眼空洞地俯视着下方，嘴角却凝固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诡异笑意，仿佛在冷眼旁观这场人间的孤寂。</p><p class="ql-block">白日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将我逼入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寺。断壁残垣，蛛网如垂死的帘幕，在穿堂风的呜咽中簌簌抖动。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点微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我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身体却仍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浓重的霉腐与尘土的气息，直冲肺腑。</p><p class="ql-block">“沙…沙沙…”</p><p class="ql-block">那声音又来了！细微，粘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积尘上拖曳而行，又像是指甲无意识地刮过朽木。并非来自殿外，分明就在这空旷破败的大殿之内！我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冰冷地坠回脚底。我死死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只余下眼珠在惊骇中转动，拼命搜寻那声音的来源。目光扫过倾倒的供桌、断裂的梁柱、堆满枯叶的角落…黑暗中，只有佛像那只残存的泥眼，似乎带着更深的嘲讽，冷冷地注视着我。</p><p class="ql-block">“沙沙…沙…”</p><p class="ql-block">声音越来越近！就在佛像背后那片最浓稠的阴影里！寒意不再是缠绕脚踝，而是化作无数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我的骨髓，冻僵了四肢百骸。恐惧攫住了我，动弹不得。</p><p class="ql-block">一道影子，倏然从佛像背后的暗影中无声滑出。那绝非人影！</p><p class="ql-block">它瘦削得不成形状，仿佛只是一袭被风吹起的、破烂不堪的黑色衣裙在自行飘荡。裙裾下空空荡荡，没有脚，只有一缕缕凝滞的黑雾盘旋。它悬浮着，离地半尺，无声无息地朝我飘来。殿内残余的微光，仿佛被它吸噬殆尽，所过之处，黑暗更加浓重。</p><p class="ql-block">它停在我面前。那被乱发完全遮蔽的头颅缓缓抬起。发丝缝隙中，两点幽绿的光点骤然亮起，如同墓穴深处磷火的跳跃，死死锁定了我。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泥土深处腐败与血腥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的呼吸和心跳。</p><p class="ql-block">一只枯爪，指甲寸许长，弯曲如钩，闪烁着青灰色的金属光泽，猛地从破袖中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我的咽喉！</p><p class="ql-block">冰冷！坚硬！如同铁箍骤然收紧！</p><p class="ql-block">巨大的窒息感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迸，肺叶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挤压揉搓，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求生的本能让我疯狂挣扎，双手胡乱地去抓挠那只枯爪，触手却是滑腻冰冷的死皮，坚硬如铁石，纹丝不动。</p><p class="ql-block">那张被乱发半掩的脸凑得更近，几乎贴到我的脸上。腐臭的气息浓烈得令人作呕。遮蔽面庞的乱发被它口中呼出的阴寒气息微微吹开，露出下面一张惨白肿胀、布满青紫色尸斑的脸孔。嘴唇乌黑干瘪，此刻却猛地向两侧咧开，露出两排森白尖利的獠牙！獠牙尖端，一滴浑浊腥臭的液体正缓缓凝聚、拉长。</p><p class="ql-block">“借你心头热血…一用！”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腐朽的喉咙里摩擦挤出来，带着非人的怨毒与贪婪，狠狠凿进我的耳膜。</p><p class="ql-block">獠牙带着腥风，猛地朝我颈侧刺下！</p><p class="ql-block">千钧一发之际，我因剧烈挣扎而敞开的衣襟里，一个母亲临行前亲手缝制、密密纳入我贴身衣物的小小布囊被扯动。只听“叮——当——”几声脆响，三枚磨得锃亮发黄、边缘圆润的铜钱，从布囊中滚落出来，掉在冰冷坚硬的佛台石阶上，又弹跳了几下，最终散落在我的脚边和那女鬼飘荡的裙裾之下。</p><p class="ql-block">这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这死寂得只剩下我濒死喘息和女鬼喉间“咯咯”怪响的大殿里，如同惊雷炸响！</p><p class="ql-block">那即将刺入我皮肉的獠牙，骤然停住！离我的皮肤仅剩毫厘！</p><p class="ql-block">扼住我咽喉的枯爪，那股足以捏碎骨头的恐怖力量，竟也瞬间消失！并非松开，而是彻底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僵。</p><p class="ql-block">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女鬼幽绿的眼珠猛地一缩，那两点磷火般的绿芒剧烈地闪烁、跳动，如同风中残烛。它全部的“视线”，死死钉在了那三枚散落的铜钱上。那贪婪的怨毒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震惊与某种遥远记忆的茫然。</p><p class="ql-block">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我的脖颈。</p><p class="ql-block">冰冷的空气骤然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我瘫软在地，蜷缩着剧烈咳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模糊的泪眼中，我看见那女鬼缓缓地、颤抖着，伸出那只方才还欲夺我性命的枯爪。</p><p class="ql-block">它的动作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从冰冷的地面上，一枚、一枚，极其缓慢地拾起那三枚铜钱。它那乌黑扭曲的指甲，甚至避开了铜钱的表面，仿佛生怕玷污了它们。</p><p class="ql-block">它将铜钱紧紧攥在枯瘦的掌心里，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珍宝。然后，它捧起铜钱，凑到眼前，低下头，乱发垂落，完全遮住了它的脸。</p><p class="ql-block">死寂重新笼罩。只有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殿内回荡。</p><p class="ql-block">“呜…呜…”</p><p class="ql-block">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女鬼低垂的乱发下传来。起初细若游丝，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继而渐渐清晰，充满了难以承受的巨大悲恸。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为无法抑制的嚎啕。那不是人间的哭声，是混杂着阴风呼啸、冤魂泣血的凄厉哀鸣，震得破窗棂上的蛛网簌簌抖落灰尘。</p><p class="ql-block">两行浓稠、粘腻的液体，从它乱发的缝隙中蜿蜒流下。那不是泪水，是暗红近黑的血！如同两条污浊的小蛇，爬过它惨白肿胀的脸颊。</p><p class="ql-block">一滴滚烫的、带着强烈铁锈腥气的血泪，不偏不倚，正滴落在我因惊骇而仰起的额头上。那灼热感如此真实，如此鲜明，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滴血泪中蕴含的滔天怨念与悲伤贯穿。</p><p class="ql-block">“恩公…” 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已褪尽了方才的凶戾怨毒，只剩下无尽的凄楚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血泪，沉重得令人窒息。“竟…竟是你…”</p><p class="ql-block">它缓缓抬起头，幽绿的眼眸死死锁住我，血泪不断涌出，在惨白的脸上冲刷出两道刺目的污痕。那目光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辨认，直直刺入我的眼底。</p><p class="ql-block">“那年…大雪封山…” 它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从腐烂的喉管中挤出，“白茫茫一片…冻死了鸟兽…也堵死了活路…”</p><p class="ql-block">随着它的话语，我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天地间一片死寂的银白，寒风如同剔骨的钢刀，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鬼哭般的尖啸。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力气，只为那山中唯一的村落，那唯一的、能救命的药铺。</p><p class="ql-block">“我娘…病得快死了…烧得滚烫…胡话里…都在喊冷…” 女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血泪更加汹涌，“家里…连一粒下锅的米都没有…哪里…买得起药啊…”</p><p class="ql-block">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记忆的堤岸。那模糊而遥远的场景，骤然变得清晰无比——风雪呼号的村口，一个瘦骨嶙峋、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穿着单薄破烂的夹袄，脚上的草鞋早已被雪水浸透磨烂。她死死抱着一个空空的破瓦罐，那是她唯一的希望，里面本该装着救命的草药，却空空如也。那双望向我的眼睛，盛满了濒死的绝望和无助的哀求，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p><p class="ql-block">“你…你那时…还是个赶路的书生…” 女鬼的枯爪死死攥着那三枚铜钱，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魂魄。“你…解下钱袋…把里面最后…最后的三枚铜钱…都给了我…”</p><p class="ql-block">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是的！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我囊中羞涩，仅剩归家的盘缠，可那双绝望的眼睛，那抱着空瓦罐在雪地里快要冻僵的小小身影……我将钱袋里仅有的三枚铜钱倒出，塞进她冰冷僵硬的小手里。那粗糙冰冷的触感，和她瞬间亮起又难以置信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底。母亲临行密密缝制的布囊，纳进去的，正是这三枚带着体温的铜钱！</p><p class="ql-block">“你说…‘快去买药！救你娘要紧！’…” 女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恩公啊！你的声音…我死都记得！就是这声音！”</p><p class="ql-block">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眼前这张扭曲惨白的鬼脸，与记忆中那个冻得发紫、满眼绝望的小女孩的脸庞，在血泪中缓缓重叠。寒意从四肢百骸升起，这一次，不再是恐惧，而是深入骨髓的悲凉与愤怒。</p><p class="ql-block">“我捧着钱…像捧着命…” 它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冲天的怨毒，幽绿的眼眸瞬间被血丝充满，如同燃烧的地狱之火！“我拼命往山下跑…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娘还在等药啊！”</p><p class="ql-block">它猛地向前一扑，那张血泪纵横的鬼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浓烈的腐臭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声音如同无数冤魂在同时厉啸：</p><p class="ql-block">“可恨！可恨那帮杀千刀的土匪！他们就在山坳里等着！抢走了我的铜钱！抢走了我娘的命！” 它枯爪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乱发，发出“嘶啦”的裂帛声，“他们…他们把我拖进林子里…我咬…我抓…我喊娘…没用！都没用啊！恩公！”</p><p class="ql-block">“他们糟蹋了我…又怕事情败露…用砍柴刀…” 它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枯爪缓缓抬起，指向自己脖颈下方一个巨大的、几乎将头颅与身躯分离的乌黑裂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却没有一滴血流出，只有凝固的黑暗。“…砍了好多下…好痛啊…恩公…真的好痛…”</p><p class="ql-block">它那只枯爪又缓缓移向自己的腹部，那里同样有一个巨大的豁口，边缘是撕裂般的痕迹，似乎曾被粗暴地剖开。“他们…连我娘的尸身都不放过…翻找…就为了…可能藏着的几个铜板…连我…肚子里…刚怀了三个月的…都没放过…”</p><p class="ql-block">“恩公…” 它幽绿的鬼眼死死盯着我，血泪如同永不干涸的泉，“我和我娘…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这后山坳里的…一堆枯骨…无人收敛…无人祭拜…只有野狗豺狼…和…永世的寒风…”</p><p class="ql-block">它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一下又一下，狠狠凿穿我的心防。那滴落在我额头的血泪，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烙印，灼烧着我的灵魂。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几乎将我撕裂。喉咙里堵着硬块，窒息感再次袭来，却是因为这滔天的冤屈与惨绝人寰的暴行！原来当年那微薄的善意，引来的竟是如此血腥的屠戮！是我…是我间接害了她们？</p><p class="ql-block">“不…不是我…” 我挣扎着，声音嘶哑破碎，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恩公…” 女鬼的声音忽然又低柔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滔天的怨毒竟奇迹般地收敛了。它幽绿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血泪依旧流淌，却不再有恨意，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解脱般的疲惫。“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是那群豺狼…吃人的心…”</p><p class="ql-block">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出现在一张惨白肿胀、布满尸斑和血泪的脸上，扭曲诡异到了极点，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纯粹的悲伤。仿佛一朵在尸骸上挣扎着开出的、沾满污血的花。</p><p class="ql-block">“能再见到恩公…能…亲手摸到当年这三枚铜钱…” 它摊开枯爪，三枚铜钱静静躺在掌心，在殿内微光下反射着黯淡的黄光。“真好…真好…” 它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轻，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鬼影都随之黯淡了几分。</p><p class="ql-block">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山林间夜枭的几声啼叫，更添凄清。我蜷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最初的惊怖已被一种沉重的、几乎压垮灵魂的悲伤取代。那女鬼——不，是那个名叫小芸的苦命女子——的魂影，在血泪诉说完毕后，似乎耗尽了某种支撑的力量，变得更加飘忽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连那幽绿的眼眸都黯淡了许多。</p><p class="ql-block">她不再看我，只是怔怔地“坐”在离我不远的阴影里，枯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三枚铜钱，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每一次触碰，她那几乎透明的指尖都微微颤抖一下，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传递给她一丝早已逝去的、属于人间的暖意。呜咽声早已停止，只有一种无声的悲恸在她周身弥漫，比方才的厉啸更令人窒息。</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残破的窗纸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苍穹，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灰白。</p><p class="ql-block">一直静默如石雕的女鬼，身影忽然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丝微光透入的方向。那幽绿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光明的本能恐惧，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p><p class="ql-block">她飘然起身，那袭破烂的黑裙无声拂过地面厚厚的积尘。她没有再看我，径直飘向大殿一角。那里胡乱堆放着一些腐朽的梁木和破瓦罐。</p><p class="ql-block">只见她枯爪一招，角落里一小堆不知何时存放的、早已干瘪发霉的谷粒（或许是昔日僧人遗落，或是鸟雀衔来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落入一个还算完好的破陶釜中。接着，她对着那破釜下方凌空一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