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地我故乡】红星闪耀稻麦香

邹勋

　　暮春的台湖农场，麦苗在风里翻涌着碧浪。我攥着刚发的红星牌钢笔，在技术笔记上沙沙记录数据，帽檐下的红领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忽然有人喊："小林！公社广播站的同志来采访啦！"

转头看见穿的确良蓝衫的姑娘提着老式录音机，鬓角沾着细碎的蒲公英花絮。她自我介绍叫张穗，说话时眼睛像场部池塘的水，映着天光闪闪发亮。那天她问我关于改良麦种的事，笔记本上工整记着专业术语，临走时把半包炒瓜子塞给我："技术员同志，这个比你们食堂的玉米发糕香。"炒瓜子的香气混着麦野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许久不散。

军地技术交流会就在麦收时节召开。场部大喇叭循环播放着《学习雷锋好榜样》，打麦场的土墙上挂着"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标语。我站在轰鸣的联合收割机旁，手背被金属外壳烫得发红，却仍仔细讲解着操作要点。人群里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张穗踮着脚举着录音话筒，麻花辫随着动作轻晃，胸前别着枚小巧的红星徽章。她不时低头在本子上记录，发丝垂落时就用铅笔轻轻别到耳后。耳边除了机器的轰鸣声，还能隐约听见她询问问题时清脆的嗓音。

会后她递来牛皮纸袋，里头是公社老农总结的施肥口诀："春分追肥要趁墒，磷肥拌种苗儿壮"，字迹和我的技术笔记渐渐有了相似的倾斜角度。从那以后，场部值班室的窗台上，总会悄悄出现装着槐花蜜的玻璃瓶，打开盖子，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去公社讲课的路上，也常能在田埂边发现扎着红布条的新麦种，红布条在风中轻轻飘动，仿佛在向我招手。

那年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试验田里的排水渠被淤泥堵塞。我带着战士们连夜抢险，雨水混着汗水糊住眼睛，脚下的泥浆吸着胶鞋，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手电筒光束里，张穗带着社员们举着马灯、挑着酸辣姜汤深一脚浅一脚赶来。姜汤的辛辣味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接过我手里的铁锹，胶鞋陷进泥里半尺深，却还笑着说："小林技术员，这算不算'军民鱼水情？"

退伍那天，政委把我叫到办公室："台湖公社给部队寄来表扬信，点名夸你指导的杂交稻，今年增产三成多。还有......"他推来个红绸包着的搪瓷缸，里面躺着对银戒指，"张穗同志说，等你安置好就去公社登记。"

如今站在自家晒谷场上，金黄的稻浪漫过远处机耕道两边的白杨林。张穗抱着孙子教他辨认稻穗，我指着天边的晚霞："看，就像当年咱们在麦场看到的火烧云。"风掠过屋檐下的红星灯笼，把满院稻麦香吹得更远。墙上的老照片里，年轻的我们站在丰收的麦田前，胸前的红星与麦浪一同闪光。曾经并肩奋斗的岁月，不仅收获了爱情，更见证了我们为农业发展付出的青春与汗水，这些珍贵的记忆，永远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稻叶尖上，张穗系着蓝布围裙推开灶屋门，炊烟裹着新米的香气漫过小院。我蹲在葡萄架下修理农具，听见巷口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是隔壁豆王庄的老陈又来讨教稻瘟病防治。这些年，我和张穗把婚房改成了农技夜校，用退伍时带回的专业书，配上社员们的实践经验，编成了最接地气的教案。春去秋来，夜校的油灯亮了又灭，照亮过八十多个年轻的脸庞。

那年冬天，县农技站突然来人，说是要调我去城里工作。张穗默不作声地帮我收拾行李，煤油灯下，她缝补着我磨破的工装裤，针尖穿过布料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北风。"你总说城里图书馆的农技书多。"她忽然开口，把存折塞进我怀里，"要是城里好，咱就搬去。"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照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那是去年带领社员抢修水渠时熬出来的。第二天我把调令折成纸船，放进门前的小河，张穗红着眼眶捶我肩膀："傻子，城里哪闻得到咱的稻花香？"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们当年在麦场拍的合影，照片里年轻的她举着录音机，笑容比麦穗还灿烂。

转眼孙子背着书包跑向村口的校车，胸前的红领巾随风扬起。张穗总念叨要给孩子讲讲"红星故事"，可每次开口，就变成了我们在齐腰稻浪里清扯稗草、暴雨夜守堤坝的琐碎往事。晒谷场翻新时，我特意把那台退役的联合收割机改成了景观，机身上斑驳的红星在阳光下依然夺目。周末常有年轻人围着机器拍照，听我们讲"这铁家伙当年一天能收三十亩地"。

金秋时节，台湖镇第一届稻田艺术节开幕了。年轻情侣举着手机在"红星麦田"打卡，孩子们追着纸鸢跑过金灿灿的田埂。我和张穗坐在老槐树下，看技术员小王带着大学生村官调试无人机施肥。无人机嗡鸣声中，恍惚又听见那年麦收时，广播站姑娘清亮的嗓音混着机器轰鸣："同志们，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忽然，台湖镇小学的孩子们排着队涌来，领头的小女孩晃着红扑扑的脸蛋："林爷爷，张奶奶！老师说让你们去给我们讲军垦故事！"张穗忙不迭从兜里掏出珍藏的牛皮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干枯的麦穗，那是我们第一次麦收时留下的纪念。笔记本里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的试验数据，最后一页贴着张穗手写的农谚："种粮要种良心种，育人要育向阳苗"。

我牵着张穗的手往学校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校门口新立的宣传栏上，贴着孙子画的蜡笔画——穿军装的爷爷和扎麻花辫的奶奶站在稻田间，头顶的红五星比太阳还要明亮。礼堂里，孩子们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红星闪闪放光彩......"歌声中，张穗悄悄抹了把眼角，而我知道，这片洒满汗水与星光的土地，早已将我们的故事，酿成了最甜的槐花蜜，最香的新稻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