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越过汀江

黄鸿祖(十叩)

题记

连日雨翳重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鲍勃·迪伦说：只有少数人感受到雨，而大多数人只是被雨淋湿。

本月廿五日，《仁丰义序》第十九次编辑会议于福州象园黄院长治事之所召开。历时一载，始克有成。编纂告竣之时，恰逢初夏，荷风送爽。我爱上了追风的感觉，似乎驰骋在风中，能让我暂忘尘世困窘。遂毅然踏上八闽西陲之旅，越千山兮君不见，现将四日三夜见闻诉诸笔端，文字是救赎自我的一把钥匙，它记录了一生都无法成为这个时代主角的我之所想、所思、所感，是为俗人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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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予自冠豸山南驿下车，驿属朋口镇。道旁招客车，须臾至芷溪村。此地花灯乃非遗之技，颇具风致。见墙榜告示云：「游神鸣鼓者，人酬百钱；执旌者，人予十钱」，甚有趣焉。

初，予以为芷溪乃自然村落，实则属行政之村，隶属交错，令人惑之。村中有黄氏家庙，列全国文保，渊源甚远——此支黄氏乃始祖敦公之弟膺公后裔，自邵武徙居于此。

有耆老黄上达者，热忱为予启家庙，且示族谱。黄氏为村中第一大姓，古筑林立：或为显宦所构，或为商贾所营。僻壤之中，竟藏此等世家华构，令人慨叹。村存古宅百三十余，多呈“九厅十八井”之制，若“大夫第”者，文气昭然；另有商宅数处。尤奇者，有林彪旧居「乔荫堂」，载其五度栖此。昔湘潭氏欲辞前委之职，林彪作书挽之，言辞恳切，湘潭氏感而复留，遂有《星星之火》之覆信。往事如烟，为村添一段传奇。

黄氏占村户八成。次为杨姓，有宗祠在焉，传为杨成武将军祖籍，后迁汀州。榜文载其子女：长女肄业中国人民大学，不幸罹难于壬子（1972）；次女卒业哈工大；长子清华出身，余子皆受高等教育。杨门出三将，诚将门之后也。

二

自驿途赴芷溪，遥见「新泉」路标，忽忆此乃红军整训圣地，遂于返程时特下车探之。

望云草室，清时书院也，貌虽朴，实改写中国革命史之地。己巳岁（1929年），毛公于此陋室撰《古田会议决议》初稿。斑驳壁间，「红军者，穷人之伍也」之标语犹历历可见。

张氏家庙，一宇双奇。其门楼雕镂精绝，乃万历遗构。此处不惟连城首个红色政权诞生之所，更载张氏六百年族运。自明进士至近代实业家，张氏族谱，俨然一部活史。

「新泉」之名，信不虚也！市井犹存「红军澡堂」，免费供浴。昔红军整训时，毛公见士卒浴于温泉，遇妇过则窘，遂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增「浴避妇人」之条，后演为「勿戏妇女」。

夜宿温泉驿馆，浴斛甚巨，然疑其涤濯未周，终未敢入。幸有「溪鱼焖豆腐」一味，足慰舌根之馋。

三

余尝数谋赴连城四堡，欲观其闻名海内之雕版印刷，然每因机缘不合，未克成行。四堡者，实为连邑之"锁钥"，亦天下仅存四大雕版重镇之一。

昔建阳麻沙之雕版盛极一时，后渐式微，而四堡乘势崛起，终成新业枢机。细究其因，盖此地得天地之独厚：林木蓊郁，修竹成海，兼有清流环抱。造纸之材、印刷之水，取之不竭，由是奠基伟业，更衍造纸之盛。忆余初习书法时，师尝言连城宣纸颇佳，余心窃疑之。昨于芷溪见市肆售毛皮纸，方五十幅，每幅二尺见方，仅需二钱，初闻以为误，再询而价不改，乃叹其廉。

今终得偿夙愿。观此间印刷作坊凡五十余座，虽多已难考其字号，然犹可想见当年商战之烈。彼起家之坊主，多筑华宅存世，颇堪玩味。四堡邹氏为大宗，名士邹韬奋之先世即由此徙赣，复辗转至沪上。其子家华公尝归此寻根。文豪冯骥才亦曾至此，题"前世之宝，后世宝之"八字，可谓妙绝。

赴四堡道经北团，适逢朔日墟集。此地虽乏游观之胜，然产连城白鸭，声名远播，亦一奇也。

四

昨自连城发，循古道至汀江畔。薄暮时分，见一游船独泊岸边，两岸灯火渐次点亮，忽见江面雾气升腾，与璀璨灯光交织，幻化出如梦如幻的灯光秀。光影流转间，古城墙、济川门等景致倒映江面，宛如仙境。

本欲今日往赣州，晨起推窗，雨脚如麻。只得暂栖尤家大院。此院白墙黛瓦，花木扶疏，雨珠垂檐，如帘如幕。闲坐轩中，茶香袅袅，惟闻雨打芭蕉、风叩窗棂之声。

忽忆山谷道人"无处不可寄一梦"之句，顿觉此间雨阻，亦是天意。流行坎止，莫非前定；风物闲美，正堪吟赏。一任檐前雨滴到天明，且将羁旅愁思，尽付与这汀州烟雨。

五

今日游汀州，偶得抗战时厦门大学迁校旧事。当烽火连天之际，厦大徙至汀州，未尝更名，未尝合并，守学府之本真。时任校长萨本栋者，福州萨氏名门之后，以坚韧之姿，护持文脉于乱世。

余等循迹访萨公旧居，见门扉深闭，惟少妇烹饪于院中。冒昧扣门，自陈"自榕城来"，竟得欣然延入。旧宅寂然，青砖黛瓦间，似藏万千往事，一椽一柱，皆诉艰难岁月。

更得悉诸学人与汀州之缘：物理大家谢希德教授，即于厦大迁此时入学；王亚南先生于1942年来此，后主校政廿载，竭尽心力。尤奇者，王公之女适吾芳邻蒋夷牧，蒋氏后掌闽省影厂，本为文苑佳话，惜王氏女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此番偶访，得触历史之温，睹战火中学脉之传承，使诸贤之名，永系汀州山水之间。

六

暌违汀州试院十余载，今复踏访，惟觅瞿秋白先生囹圄旧迹。岁月如梭，掠檐而去，当年腥风虽散，而历史之厚重愈显。然遍寻展馆，竟仍未见先生狱中所遗手泽《多余的话》，怅然若失。

忆昔初谒，即为先生事迹震撼。今番重游，步履犹带虔敬。驻足寺隅，抚斑驳垣壁，遥想先生囚此情景。据载，先生临危不惧，狱中犹赋词三阕，若《卜算子》者，托付医者，字字见赤忱，句句显刚毅。

既别囚处，复谒先生就义之所。远望丰碑巍然，肃穆庄严，若诉往昔峥嵘。立碑下仰瞻，满怀景仰。四野寂然，惟《国际歌》（瞿译）犹风过耳。

七

访长汀福音医院旧址，见斑驳砖墙，犹见岁月深处信仰之光。此院乃基督徒傅连暲所创，乱世中弃教从戎，终成开国将领。由"福音"而"为民谋福"，其变可见党心之聚。

院中设施虽历百年，诊室、药房、病房、产房、手术室诸般俱全，规制井然。想闽西僻壤，竟有如此西医之制，实乃东渐之证。

复寻山间毛主席旧居，见古井一口，恍若瑞金红军井。夫井者，生命之源，军民之谊，虽默立无言，而往昔峥嵘，尽在其中矣。

八

雨中漫步汀州店头街，青石润泽，雨帘垂檐。忽见"飞虎队纪念馆"匾额，门扉紧闭而往事隐约。

叩门久无应。询诸街隅老者，其持烟管，操乡音缓言："方修葺耳。昔时长汀有机场，飞虎队战机时起降，卫我汀城。"言罢目现微光，指叩石案，若叩岁月之门。忆当年将士驻此，驾铁鹰卫山河，与邑人结深厚之谊。

立门前，遥想当年战机掠空之景。烽烟虽远，此跨国情谊，犹存老者言谈之中。愿此热血之谊，如店头街青石，历久弥新，使两国人民之好，世代相传，方为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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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雨霁人稀，青砖黛瓦浸于烟霭，斑驳若残梦。邂逅汀州卧龙书院，传为朱子始创，外朴内秀，底蕴渊深。亭台连廊、飞檐斗拱间，千年文脉流转，汀州之魂可触。此院若古卷，藏尽兴衰风雨，庭宇寂寥，反显淡泊高致，涤人尘虑。

院广廿亩，南北成园。文昌阁飞檐流古意，瞿秋白书院额题王蒙，文气盈庭。尤可称者，成龙捐建“龙学阁”，徽派遗韵融异乡情致，匠心独运。

阳明求真阁亦在院中。余曾访余姚，慕“知行合一”之学。今立阁中，恍若隔世对谈。其文“博大昌达”，诗“秀逸有致”，勋业文章俱传于世。

卧龙书院，史韵文华相织，贤迹星罗，步步皆堪寻味。

十

晨诣卧龙书院，于门首食早膳，偶与赴端午雅集之女郎论及汀州文人谢有顺，女郎茫然未解。时店主妇趋前笑曰："谢君与吾同村，沾亲带故。"复言汀州小学校额即谢君所题，余往观之，果然。

谢君生于长汀瞿田县西美村，地僻民贫，至乙酉年（2005）始通电力。然其励志向学，初中入长汀师范，后以优等保送福建师大中文系，复赴复旦攻读博士，今为广东省作协主席。

闻谢君自云，岁岁致贺卡于贾平凹，贾公甚重之。询其故，盖"有顺"二字寓四时顺遂之意，诚可谓文人雅谊，别具深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