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记忆

大宾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忆的潮水褪去,留下几粒格外坚硬的沙砾,固执地硌在心底。一九九三年的秋日,山西忻州师范专科学校——这方方正正、尚显简陋的园子里,正为校庆喧腾。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油墨印制的节目单气味、尘土气,还有年轻躯体被阳光蒸腾出的汗意。操场中央临时搭建的木板舞台吱呀作响,背景是几块大红布,被风拉扯得呼呼作响,像几面笨拙的旗。</p><p class="ql-block">节目大多循规蹈矩:诗朗诵慷慨激昂,大合唱声震屋瓦,舞蹈是千篇一律的红绸翻飞。掌声礼貌而稀薄,带着一丝被秋阳晒出的昏沉倦意。直到主持人报出“地理系,陈屿,街舞表演”。名字陌生,节目名称更陌生得如同来自另一个星球。</p><p class="ql-block">一个身影从舞台侧幕滑了出来,像一滴墨汁坠入清水的刹那,瞬间晕染开一种格格不入的节奏。他穿着洗得发白、肩头微微磨破的牛仔夹克,一条裤腿过于宽大的喇叭裤,脚上是双沾满灰的白球鞋。音乐陡然大作,是种我们从未听过的、鼓点密集到令人心慌的电子节奏,沉闷地敲打着操场粗糙的泥土地面。他猛地动了起来,不是舒展,而是绷紧、弹射、旋转,仿佛体内有无数根看不见的弹簧在疯狂压缩释放。手臂如鞭子般甩出脆响,膝盖诡异地扭曲又弹直,身体时而像被无形电流击中般剧烈震颤,时而又如蛇般贴着地面滑行。那节奏野蛮又精准,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近乎挑衅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操场上那层昏昏欲睡的壳被彻底击碎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和口哨。前排的女生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后排的男生激动地跺着脚,木板看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p><p class="ql-block">我坐在人群里,身体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那过分外放的动作,那身与周围灰蓝制服格格不入的装扮,还有他脸上那种近乎于“满不在乎”的投入神情,都像细小的芒刺扎着我的眼睛。“哗众取宠,” 我听见自己心底一个清晰又冰冷的声音在评判,“流里流气,典型的世俗青年。” 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更衬得我这念头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沉在喧嚣的河底。</p><p class="ql-block">深秋的忻州清晨,寒气已如薄刃。车站简陋的水泥地上,枯叶被冷风卷着打旋儿。我们班几个同学缩着脖子聚在一起,跺着脚,哈出的白气转眼消散在灰蒙蒙的空气里。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喘着粗气,像一头疲惫的老牛般停靠在路边。前门打开,几个心急的同学推搡着挤上去,书包、行李碰撞着发出闷响。</p><p class="ql-block">就在混乱将息的片刻,一个裹着厚厚头巾的女售票员猛地从前门跳了下来。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车旁狼藉的地面——几张被踩得乌黑的冰棍纸、揉成团的烟盒、几片干枯的橘子皮,零乱地散落在冰冷的尘土里。她那张被北风和琐碎工作刻下深深纹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叉着腰,粗嘎的嗓门骤然炸开,带着浓重的忻州腔,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哪个没家教的?!眼瞎了还是手断了?!前脚上车后脚就扔,当这是你家猪圈啊?!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肚里全是草包!把忻州地面的脸都丢光了!……”</p><p class="ql-block">那声音又尖又利,穿透清晨的冷雾,刮得人耳膜生疼。我们几个还没上车的同学僵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既羞又恼,一时竟无人出声,更无人动作。尴尬与寒意一同渗进骨头缝里。</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队伍末尾动了。是陈屿。他肩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地质包,鼓鼓囊囊的,大概是装着罗盘和岩石标本。他沉默地走到那片狼藉跟前,没有看售票员,也没有看我们任何人,只是微微垂下了头。然后,在那个女人愈发尖刻的怒骂声浪里,在那个我们所有人因难堪而凝固的清晨里,他弯下了腰。</p><p class="ql-block">那双骨节分明、并不算特别宽厚的手伸向冰冷肮脏的地面,动作平稳而专注。他小心地捏起一张粘着煤灰和泥泞的冰棍纸,指尖立刻染上污迹。接着是那个皱巴巴的烟盒,再是沾满尘土的橘子皮……他一次一次地弯腰,一次一次地拾捡,仿佛在进行某种专注的劳作。售票员骂累了,喘着粗气瞪着他,那目光像刀子。陈屿终于直起身,手里已攥着一小把垃圾。他转向售票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清冷的空气:“大姐,别生气。”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点安抚的笑意,“我帮您收拾,这就好。” 他又俯身去捡拾最后一点碎屑,脊背弯成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弧度。</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口袋里的手指,下意识地触碰到了那枚小小的、饱满而微凉的橘子。那是母亲塞给我的,带着阳光和家的暖意。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想把它掏出来,递过去,递向那双沾着污迹却此刻显得无比干净的手,递向那个在谩骂中兀自俯身的身影。然而,身体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原地。口袋里的橘子被我攥得紧紧的,指尖能感受到它微凉的、柔软的果皮,却终究没能拿出来。勇气像阳光下的薄雾,瞬间消散无踪。他就那样拿着垃圾走向远处的铁皮垃圾桶,背影在深秋灰白的天光下显得单薄,却有一种奇异的、无法撼动的重量。那重量沉沉地压在我心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时光之河奔涌不息,二十年的光阴在无数教案、粉笔灰和学生们年轻的面孔中悄然滑过。校友会定在省城一家新落成的酒店,水晶灯的光芒流泻而下,照亮一张张被岁月重新雕琢过的脸,欢笑声与寒暄声在空气里碰撞、发酵。我端着酒杯,目光在衣香鬓影中漫无目的地巡梭,试图将眼前这些微微发福或头发稀疏的面孔,与记忆里那些在煤渣跑道上奔跑的青涩身影一一对应。</p><p class="ql-block">“快看!” 身边的老班长,如今已是某校教导主任,激动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指向大厅入口处悬挂的巨幅海报。海报设计简洁大气,深蓝的底色如同广袤的夜空,上面缀着几颗异常清晰的星辰,勾勒出北斗的轮廓。海报中央,是一行遒劲有力的书法体标题:“俯察——陈屿地理摄影二十年巡展启幕”。海报下方,一张不算清晰却极具穿透力的黑白侧影照片占据一角:一个穿着冲锋衣的身影,背着沉重的行囊,正弯腰专注地凝视着地面,仿佛在测量大地的脉搏。那姿态,熟悉得令人心悸。</p><p class="ql-block">是他。那个名字,连同那个在深秋车站俯身的背影,瞬间击穿了二十年的时光帷幕,清晰地浮现出来。</p><p class="ql-block">回到家中,校友会的喧嚣仍在耳畔嗡嗡作响。我打开电脑,近乎急切地在搜索框里敲下“陈屿 摄影 访谈”。网页迅速跳转,一篇知名地理杂志的深度专访跃入眼帘。文章配图是他行走在荒原、雪山、峡谷间的身影,风霜刻在脸上,眼神却比年轻时更加沉静锐利。</p><p class="ql-block">访谈的最后,记者问他,二十年行走大地,最深的感悟是什么?</p><p class="ql-block">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我久久凝视着那行字:“世界并非只有黑白,有时俯身,才能看清地貌。” 文字无声,却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它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深处那个被尘埃覆盖的盒子。一九九三年的秋晨,车站冰冷的空气、售票员刀子般的谩骂、地上肮脏的冰棍纸和橘子皮……所有细节,裹挟着当年那份灼人的羞愧感,汹涌地倒灌回来,清晰得毫发毕现。</p><p class="ql-block">那个俯身的身影,那双沾满尘土却无比干净的手,那句平静的“别生气,我帮您收拾”……原来,那才是他生命底片上真正的地貌。不是舞台中央炫目的旋转跳跃,而是尘埃里的俯身与承担。而我,那个攥着橘子、被偏见和怯懦钉在原地的旁观者,在二十年后才真正读懂了他俯身那一刻所丈量的人性深度。</p><p class="ql-block">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模糊了玻璃上我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桌面光滑的纹理,仿佛还能触碰到当年口袋里那枚橘子微凉而柔软的弧线。它早已不复存在,化为尘埃,或滋养了某处不知名的泥土。然而,那份未曾送出的微薄暖意,那份凝固在指尖的怯懦,却沉淀了下来,成为心底一道无法磨平的刻痕。</p><p class="ql-block">时光汹涌流过,卷走了青春容颜,却将某些瞬间冲刷得愈发清晰锐利。原来有些路标,并非在登高望远时获得,恰恰是在我们俯身低眉的一刻,才被真正看见。那些沾满尘灰的手,拾起的并非仅仅是地上的碎屑,而是我们因傲慢或怯懦而丢失的、通往理解世界的另一把钥匙。陈屿师兄的身影,连同那个未送出的橘子,最终在我记忆的版图上凝固成一座微小的山峦——它沉默矗立,无声地标记着一种高度:俯首处,方见大地辽阔,人心幽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