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咖啡

云南以南

<p class="ql-block">九七年是香港回归祖国的年头举国欢腾,然而,我家却受村里人嘲笑的一年!这一年爸爸决然砍倒了自家山地上那片绿油油的玉米林,开始种起咖啡来。村里人皆笑他癫狂,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笑他相信别人种植没有用的“洋”树。爸爸却默默无声只是低头,将整个身子匍匐入泥土里,用那双饱经沧桑的手,开垦、播种、浇灌、种植,如同侍奉着另一双沉默的儿女。</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七年的大概农历六月,到了咖啡苗种植的时间,爸爸小心翼翼地一棵棵栽入开过沟的土中,俯身贴地,恨不得自己就是泥土,好让那些得来不易的小生命扎根更深些。村里人嚼着萝卜路过,都笑着摇头:“肖老倌,你这小黑苗子,能结出金疙瘩来?”爸爸只是蹲在地头,眼睛盯着那些小苗,像盯着一片未卜的星辰。</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寒来暑往,风雨几度。九九年的寒霜来得格外无情,一夜间便冻僵了爸爸半数的“儿女”。爸爸蹲在寒霜覆盖的咖啡地里,手指拂过冻僵的枝叶,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寒冷浸透指尖,也侵入了心底。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蒂撒了一地,枯槁的枝杈间弥漫着呛人的气息。但他终又站起,咬紧牙关在几天的时间里,用锯子把所有的咖啡树地上部分都锯了一遍然后在伤口涂上凡士林。那以后他日夜巡行在咖啡园中,细心察看着每一株的细微变化,如同守护着刚刚病愈的幼子,不敢有丝毫懈怠。终于小树桩上发出了希望的小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岁月流转,咖啡树终于回报了这片土地和人的深情。爸爸种的豆子渐渐有了名声,先是本地引种的,后来甚至招来了远方的引种买家。变化总在不经意处悄然来临。近些年,有穿着精致、来自城里的年轻人前来品评他的咖啡豆,他们细细观察豆子的色泽,嗅闻其气味,又摊开豆子于掌心轻掂慢拈,最终在本子上勾画着各种分数。爸爸默默站在一旁,目光随着年轻人的手移动,像在琢磨着难解的谜题。</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一次,父亲偶然听见几位年轻咖啡师谈论“烘焙曲线”之类术语,仿佛在争论某种玄妙的天机。爸爸默然蹲在门口台阶上,取出揣在怀里的冷馒头,掰一块慢慢咀嚼起来。他听着那些陌生的词语,如同听着一门外星语言;望着他们年轻的面庞,只觉他们与自己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一方田土,更是某种难以跨越的深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爸爸依旧低头,侍弄着他的咖啡树。他熟悉这片土地如同熟悉自己手掌的纹路。他抓起一把生豆,摊在掌心,手指在豆粒间轻轻拨弄,便知是几时采摘、几时晾晒的;他蹲在晒场边,侧耳倾听豆子在麻袋里摩擦的沙沙声响,便知干湿如何;他捧起一把豆子凑近鼻子,深深一嗅,那气味里就藏着他全部的经验密码——土地认得出真心的人,豆子会唱歌,气味会说话。</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们已经长大,都开了自己的店,做了咖啡车。爸爸依然在镜头外撑控着家里咖啡的品质。每每我们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介绍着“海拔”、“日晒、水洗、蜜处理法”。他都会微微一愣,随即在我们的讲解声中,眯起眼微笑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十余载光阴,咖啡树早已扎深了根,如同人一般,在土地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豆子结了一年又一年,爸爸的手掌也愈厚愈糙,如树皮般坚韧——原来人与土地之间,终是彼此驯化,彼此成就。当城里人还在咖啡的玄妙术语中追寻远方时,爸爸却只晓得,他蹲在自家咖啡地埂上,守着泥土里长出的那杯温热,早已把半生沉入其中。</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这土地最深的滋味,终究是无需翻译的;那咖啡树上每一道疤痕,都刻着风雨也刻着人的年轮—土地认得真心的人,它沉默的胸膛里,最终也只会为最深的根须,酿出最醇的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