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已年届八十,许多往事渐渐模糊。然而六十二年前当兵离家时,母亲那难舍难分、肝肠寸断的柔情,以及我第一次尝到亲人离别之苦的百转千回,至今历历在目,清晰如昨。</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三年初冬,征兵开始。我和二哥都属适龄青年,大队本决定让身体健壮的二哥报名。母亲盼着早日抱孙子当奶奶,已安排二哥春节前结婚,便主张我去。她领着我找大队长胡昌炎,请求换下二哥。大队长笑道:“昌德这么瘦小,身子骨比他哥差远了,咱贫下中农可不能糊弄政府啊!”母亲一时语塞。</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母亲再次领我去。她一条条摆出征兵条件,对照说我年龄、身高、体重样样达标,家庭成份没得说,还是团员。“至于要不要昌德当兵,那是政府的事,反正我是积极送儿当兵的。”大队长十分惊讶,惊讶一字不识的母亲竟把征兵的政策打听的这么清楚。这回轮到他无言以对,只得同意我报名。</p> <p class="ql-block"> 大队里八个青年报了名。月光下,村民逗我:“你们八个,要淘汰一个,准是庆发,淘汰两个,就是你和庆发。”我嘴上不服,但心里是虚的。其他六个都膀大腰圆,身材魁梧,我和庆发确实望尘莫及。</p><p class="ql-block"> 不久到县城体检。初检过关四人,我和庆发竟在其中,这让我和庆发大大扬眉吐气了一回——好歹超过了四个。几天后复检,合格的只剩两人,竟是我和庆发。起初我俩都不敢相信,一米八几的胡昌祥问带队的民兵连长胡端清:“搞错了吧,怎么合格的是他俩?”连长答:“没错,我反复核实了的。”我和庆发高兴的无法言表,激动地手舞足蹈。民兵连长夸我们为大队爭了光,全公社有四个大队一个兵没出,我们大队竟中了两人。中午,连长在县城最好的馆子,大鱼大肉地为我俩庆贺了一番。</p><p class="ql-block"> 回村时,稻场干活的村民围过来问结果。一听是我和庆发,都不信,以为是连长开玩笑。经连长反复证实,才不得不信。我挺起胸膛、扬起眉毛道:“怎么样!你们平时门缝里瞧人,把我们看扁了!我和庆发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好,你们光看表面。”几个嫂子、婶婶逗笑说:“哎哟哟,看把你美的!”</p> <p class="ql-block"> 时间飞快,接兵干部家访政审后没几天,我便从公社武装部领回了军装,这预示着不日将起程。</p><p class="ql-block"> 这几天,母亲总是心神不宁。她时而呆坐竹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眼睛布满血丝,眼眶微红,显得格外孤单;时而起身踱到卧室,转进厨房,不知要做什么。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是万般不舍啊!</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临近,母亲的心一天比一天揪得更紧。晚上,她依旧坐在油灯下做针线活,我默默陪在桌边。我们母子俩似有千言万语,母亲几次欲言又止,把不舍深深埋在心底。她埋头纳着鞋底,不时用眼角㬓我,终是无言。</p><p class="ql-block"> 我双手撑头端详着母亲:四十七岁的她,孀居十五年,独自撑起六口之家。艰辛染白了她的双鬓,过度的劳累刻蚀了她的容颜,额上爬满了皱纹,脸上写尽沧桑。我心头发酸,后悔自己太不懂事,平日没能替母亲多分忧。忽然,瞥见母亲双眼噙泪,她似不经意地牵起衣襟擦拭。我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怕母亲看见,赶紧起身去睡觉了。</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晚,母亲为我整理行装,其实也没什么整理的。她给我装好新买的牙刷、牙膏、香皂、洗脸毛巾,拿出生产队给我买的一套秋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买的秋衣。她还拿出不久前为我做的洋布春秋上衣——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洋布衣服,也是头一回请裁缝做的衣服。我说:“这衣服就不带了,留给昌柱穿,部队什么衣服都发。”最后,母亲塞给我十二元钱,其中有十元是大队送的,两元是一位伯母送的。我坚决不要,说留给二哥年底结婚用。母子俩推来推去,最后,我只好拿了两元,母亲心疼极了。那时,我们家穷啊!</p> <p class="ql-block"> 十二月十五日早上,大队在大队长家办了三桌酒菜,大队干部、各生产队队长、军烈属参加酒宴,为我们送行。大队干部再三邀请母亲参加,母亲让二哥代她出席。我想,她一定是怕在这场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p><p class="ql-block"> 离家时,我先到祖母床前,和八十三岁的祖母告别。她有病卧床数日了,我不忍心看到她伤心的样子,一直没告诉她我当兵的消息。当她知道我要当兵时,先是紧紧拽住我的手,继而把我搂在怀里哭地撕心裂肺,连连说再也见不到我了。在祖母的哭声中,我整理好行装,母亲背过身催二哥快送我走。当我在乡亲们的簇拥下离开家不远时,背后传来母亲嚎啕大哭的声音。母亲为了让儿子远行有个好心情,一直強忍着不舍,可此时此刻再也克制不住了。她哭的那么伤心,肝肠寸断。我泪流满面地想回去安慰她,二哥推着我往前走,乡亲们也不停地安慰我。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有病的祖母,离开了含辛茹苦养育我的母亲,离开了我爱的和爱我的乡亲。</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当我们在县一中操场上,在接兵排长指导下练习打背包时,母亲和我的一个婶婶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母亲凌晨出发,一双小脚走二十五里地赶来,就是为了再会我一面。母亲红肿着双眼,似很疲惫,令我百感交集。吃罢午饭,她千般不舍地离开我回家了。</p> <p class="ql-block"> 到部队后,我接到家里的第一封信,得知祖母逝世了。我知道祖母活不太久,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失去了疼我爱我的祖母,我无比悲伤,老兵班长陪了我好长时间。</p><p class="ql-block"> 我和母亲一别就是四年半,思母之情与日俱增。谁说男子有泪不轻弹,我有时夜深人静思念母亲泪湿枕巾。我想,母亲思念我一定心更切,流的泪更多。长期远离家乡的我,深切体会到“家书抵万金”的含义。每次收到母亲的来信,都激动万分,真有见信如见面之感。母亲的来信都是请当老师的族叔写的,每当看到“吾儿昌德”时,倍感温馨。信尾落款是“母喻”,使我读信如聆听母亲的教诲。</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五月,当兵四年半的我探家了。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激动之情无以言表。母亲喜笑颜开,端详着我,高兴地说:“长高了、长壮实了,像个有出息的样子。”晚上在母亲卧室,看到她床头木柱上钉着一颗长长的钉子,上面挂满了我写回来的信。我问母亲:“怎么不把信放桌子抽屉里?”母亲说:“放在抽屉里容易弄乱,挂在钉子上不会弄丢,想你的时候就挑出一封信叫他们念念。”母亲还眉飞色舞地说,我当兵第一年年底,写的告诉她当上了五好战士标兵和技术能手的那封信,多次拿出来叫族叔给她念。还有一九六八年春节后,我在北京参加全军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受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领导接见后,给母亲写的报喜信,她反反复复要别人给她念。我顿时泪目了,知道母亲是怎样在忍受思念的煎熬中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我在部队工作二十多年,无论多忙,都不忘及时给母亲写信,因为那头有一颗焦灼期盼儿子来信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