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传

砚雪清欢

项羽者，下相人也，字羽。其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叔父项梁怒之，羽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羽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起大泽中，梁与羽杀会稽守通，举吴中兵，得精兵八千人，羽始以勇武显于诸侯。

巨鹿之战，羽破釜沉舟，持三日粮，与秦军九战，呼声动天，诸侯军皆作壁上观。既破王离，诸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由是为诸侯上将军，威震天下。及入关，屠咸阳，杀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或说羽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羽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羽闻之，烹说者。

鸿门宴上，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增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此乃羽失天下之始也，妇人之仁，终遗后患。

垓下之围，羽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羽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太史公曰：羽之神勇，千古无二，然刚愎自用，不纳良言，坑降卒，杀义帝，背关怀楚，其亡必也。夫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观夫项羽一生，成于勇而败于骄，兴于力而亡于智。其勇可撼山，然无谋则必败；其势可倾国，然无仁则必亡。天下非力征所能定，霸王之业，非独恃匹夫之勇。故曰：刚者易折，骄者必败，此千古不易之理也。后之世人，当以羽为鉴，知进退，明得失，持勇而守智，怀仁以治世，方可成不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