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肩山花过严陵》---记台州营妓严幼芳

彭龍

江南的雨，总是细细密密的，下得人心里也湿漉漉的。台州城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倒映着两岸粉墙黛瓦的模糊影子。就在这烟水气里，藏着一位奇女子，名叫严蕊，字幼芳。

严蕊是营妓。营妓这身份，说来尴尬，属乐籍，吃官家饭，却又不入流品。逢着官府摆宴、文人雅集，便得出席，弹琴唱曲，佐酒助兴。她生得是好的，眉眼清秀，身段窈窕，但这在江南，也不算顶稀奇。真正让她名声鹊起的，是那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才情。她能诗，会词，懂音律，琵琶弹得尤其好。指尖在弦上一拨一捻，那调子便活了，或如檐下滴水，泠泠淙淙；或似风过竹林，飒飒萧萧。更奇的是她的词，不像一般歌女只晓得些艳词小令，她填的词，有清气，有筋骨，有时竟能跳出脂粉堆，直追那些读书相公的笔墨。

记得有一回，州衙后花园摆宴，知州唐仲友也在座。唐大人是个风雅人，进士出身，诗也做得。园子里梨花杏花开得正好，白一片，粉一片，热热闹闹。有人就撺掇严蕊即席填词咏花。严蕊也不推辞，略一沉吟，启唇轻诵：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众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拊掌叫绝。这词儿浅白如话，却又妙趣横生。不点破是什么花（后来才知是咏桃），只说它不是梨也不是杏，白白红红，是东风特意调弄出的别样情味。这心思，这口吻，活脱脱一个聪明剔透、又不失俏皮的女儿家。唐仲友也捻须微笑，眼中满是欣赏。自此，他便常邀严蕊赴宴唱和，视其为解语花、忘忧草。严蕊也敬重唐大人的才学与风度，引为知音。他们之间，大抵是些诗酒酬答、清谈风月的雅事。官场上迎来送往，歌女佐酒唱和，本是寻常。

日子若一直这般过下去，倒也清闲自在。然而，世道人心，最是难测。淳熙九年的夏天，格外闷热。蝉在树上聒噪得人心烦意乱。浙东提举大人朱熹来了台州。朱夫子的大名，如雷贯耳，理学宗师，门徒遍天下，讲的是“存天理，灭人欲”。他一身青布袍子，洗得发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照见心底的幽暗。

这位朱夫子，与唐仲友唐大人，不知怎的，很不对付。官场上的龃龉，学问上的分歧，搅在一起，成了难解的疙瘩。朱夫子要寻唐大人的错处，眼睛便落在了严蕊身上——一个身份低微的营妓，岂不是最好的突破口？一顶“官员与营妓私通逾滥、有伤风化”的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足以让唐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严蕊的祸事来了。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差役如狼似虎地闯进来，不由分说，铁链子哗啦一响，便把严蕊锁了去。关进了大牢。那牢房，阴暗潮湿，一股子霉味和尿臊气混合着，直冲鼻子。墙壁上糊着厚厚的青苔，角落里窸窸窣窣，不知是耗子还是蜈蚣。

提审了。朱夫子端坐堂上，面色沉静如水。他问的话，却句句如刀：“唐仲友与你，可有私情？他赠你财物几何？你为他唱曲，可曾逾矩？……” 严蕊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心也一寸寸凉下去。她知道朱夫子要什么，无非是她的“供词”，好坐实唐大人的罪名。她摇头，只道：“唐大人是清官，亦是君子。奴家侍宴，只为应酬，弹唱诗词，从无非分之举。”

朱夫子不信，或者，他不能信。他要的“真凭实据”，严蕊给不了，也不愿给。于是，大刑伺候。

板子落下来了。一下，又一下。竹杖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在阴森的公堂里回荡。起初是钻心的疼，火辣辣地烧遍全身。接着是麻木，仿佛那身子不是自己的了。血从破裂的裤管里渗出来，染红了地面。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滚落。狱吏的呵斥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招不招？说！唐仲友如何与你有私？”

严蕊咬着牙，嘴唇咬出了血，腥咸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她抬起头，看着堂上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清晰：

“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按律法，也不过是杖责流配，罪不至死。然是非曲直，自有天理公道，岂能因我身份微贱，便妄作伪证，污蔑士大夫的清名？这构陷之事，虽死——不可为也！”

这话掷地有声。堂上堂下，一时间竟鸦雀无声。连行刑的狱卒都停了手，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被打得奄奄一息却眼神倔强的女子。朱夫子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或许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一个他眼中“卑贱”的营妓，竟有如此气节，宁受皮肉之苦，也不肯诬陷他人。这“气节”二字，不正是他日日讲、月月讲的“天理”吗？然而此刻，这“理”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有些坐立难安。

严蕊被拖回牢房。一连两月，提审数次，杖责数回。每次都是血肉模糊地抬出去，再奄奄一息地拖回来。牢饭是馊的，水是浑浊的。伤口在闷热潮湿里发炎、溃烂，痛得她整夜整夜无法合眼。她蜷缩在铺着烂稻草的角落里，望着高处那方小小的、蒙着蛛网的铁窗。月光偶尔透进来一小片，清冷冷的。她想起家乡的水，想起从前在花船上弹琵琶的夜晚，想起唐大人宴席上那些善意的笑容…… 死，她不怕。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还要背上污名，连累无辜的人，她不甘心。她靠着这点不甘心，硬生生捱着。

严蕊的冤情，像长了翅膀，飞出牢笼。台州城里议论纷纷，连茶馆里的贩夫走卒都在摇头叹息：“那严姑娘，骨头真硬啊！”“朱夫子这回……唉！” 消息也传到了朝廷。终于，朱夫子调离了。来接任浙东提点刑狱的，是名将岳飞之子，岳霖。

岳霖的到来，带来了一丝转机。他重新提审严蕊。公堂上，他看着这个被酷刑折磨得形销骨立、面色惨白，眼神却依然清亮的女子，心中已有几分了然。他没有疾言厉色，反而语气温和：“严蕊，你的事，我已知晓大概。久闻你才情不凡，今日能否当堂作词一首，诉你心中所想？”

严蕊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望向这位面庞方正、目光沉毅的岳大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牢狱之苦，生死之劫，身世之悲，对自由的渴望…… 千般滋味，万种心绪，瞬间涌上心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牢狱的阴冷和血腥，也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清澈如水，缓缓吟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沙哑，却字字清晰，如珠玉坠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开篇便道尽身不由己的辛酸。谁生来愿坠风尘？不过是命运捉弄，前缘误我罢了。一个“误”字，藏着多少无奈与哀婉。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以花自喻，花开花落自有其规律时节，而我的命运沉浮，又何尝不是掌握在你们这些“东君”（司春之神，此处指主审的官员）手中？哀而不怨，有认命，也有期盼。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牢笼般的生活（既是乐籍身份，也是眼前牢狱），终究是要离开的。强留在此，身心俱碎，又如何能安住下去？决绝之意，溢于言表。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是全词最耀眼的光芒。不求富贵，不求虚名，只愿有朝一日能挣脱枷锁，像山野村姑一样，采撷几朵野花，随意插在发髻上。到了那时，我归于何处，是山林，是田园，是寻常巷陌，都不必再问了！那是对平凡、自由、有尊严的生活最深切的向往，是灵魂挣脱束缚后最朴素的宣言。

词毕，公堂上一片寂静。岳霖默然良久，反复咀嚼着最后两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哪里是词，分明是泣血的控诉，是灵魂的呐喊，更是对自由最纯粹的礼赞！一个弱女子，在经历如此酷刑与冤屈后，心中所求，竟只是“山花插满头”的平淡自在。这份襟怀，这份志气，让多少须眉汗颜！

岳霖长叹一声，心中已有决断。他当堂判道：“严蕊身陷冤狱，饱受刑楚，坚贞不屈，其志可嘉！更兼此词，情真意切，足见其才情心性。着即脱去乐籍，还其自由之身！”

“脱去乐籍”！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严蕊耳边。沉重的锁链被卸下，那无形的、烙印在身份上的枷锁，也终于解开了。她身体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不是悲伤，是解脱，是重生。

后来呢？严蕊去了哪里？

有人说，她脱籍后，被一位仰慕其才情与气节的宗室子弟悄悄接走了，安置在别院，虽为侧室，却也得了安稳，偶尔教教小婢女们弹琴唱曲，日子过得清净。也有人说，她谁也没跟。岳霖大人私下赠了些盘缠，她便收拾了个小小的包袱，雇了一叶扁舟，顺着江水走了。从此，江湖上再没了严幼芳的消息。只偶尔有樵夫说，在深山里见过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挽着竹篮采药，发髻上随意簪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映着山色，甚是好看。问她姓名，只笑而不答。那笑容，淡淡的，像山涧的清风。

严蕊的故事，像她填的那首《卜算子》，在台州城的老茶馆里，在文人的笔记中，口耳相传。汪曾祺老先生若写她，大约也会这样结尾：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严蕊这女子，像一朵开在荆棘里的花。风雨摧折过她，污泥沾染过她，可她到底活出了自己的筋骨，开出了自己的颜色。那颜色，不是大红大紫，是山野间的一点素白，一点浅紫，不耀眼，却经得起细看，耐得住风霜。她的词留下来了，她的那口气节，也留下来了。这就够了。至于她最终隐于市井，还是没入山林，头上是否真的插满了山花…… 嗨，管它呢！由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