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故乡中心的那条小河上,曾横卧着一座不知年岁的木板桥。老人们说它或许有一两百年历史,或许更久,像是从曾祖父的曾祖父时代就守在那里,用斑驳的木纹刻满岁月的褶皱。它不像郑板桥的墨竹那般名满天下,却在我生命里烙下最深的印记——那些浸泡在桥缝里的欢腾与怅惘,是时光冲不散的故园情愁。</p><p class="ql-block"> 桥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像一块温润的老玉,映着我们疯跑的影子。河南河北的“泥块大战”是每日的重头戏:攥紧的泥团划破空气,在对岸溅开烟尘,胜利的一方喊着“冲啊”踏过桥面,木桥“吱呀”作响,像是在为我们的勇猛喝彩。有次我趴在桥缝边看游鱼,颈间的银锁链突然卡住,急得大哭时,一个陌生老头帮忙拽出锁链,转眼却揣着锁消失在暮色里。母亲的巴掌落在屁股上时,我盯着桥下的流水怨怼:“游鱼啊游鱼,你们害我丢了锁,还挨了打!”</p><p class="ql-block"> 桥栏杆是村里的“新闻发布台”。夏夜的木板桥上,说书人李某某晃着黄门牙讲水浒,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我却盯着他身后断裂的栏杆发呆——前几日,就是这截朽木带着十几个听书人栽进河里,落水者捞起漂散的木屐,上岸后换了衣服又围坐回来,笑声把河面的月光都震碎了。我们扒着长满青苔的桥柱学游泳,潜下水摸铜钱时,指尖触到碎瓦的冰凉,偶尔攥住一枚锈迹斑斑的分币,便举着战利品在夕阳里狂奔。</p><p class="ql-block"> 娶亲的彩船穿过桥洞那日,桥栏挤满了伸长脖子的乡亲。新娘的红盖头刚探出船舱,我们这帮孩子就像泥鳅般钻进船舱抢喜钱。新郎扶着新娘走过铺着柴草木桥右侧的码头,喜钱撒了一路,我们边捡边笑,鞭炮声混着铜锣响,把木桥震得直颤。后来才懂,这桥不仅渡人过河,更渡着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它看过婴儿的摇篮车碾过木板,听过老人倚在栏杆上哼淮剧,连河里的螺狮都记得桥柱上刻着我们的小名。</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木桥终于在风雨里垮塌。后来,红砖拱桥、水泥平板桥先后立在原址。可每当梦见故乡,眼前总先浮出那座木板桥:桥缝里卡着银锁的微光,栏杆上落着说书人的唾沫,河水里晃着我们追抢喜钱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它不是什么名胜古迹,只是一座普通的木桥,却用百年光阴织成网,网住了一个村庄的记忆,也网住了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原来有些告别,早在桥板断裂的那一刻,就成了心头永远的“难得糊涂”——明知岁月难回头,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听见木板桥在记忆里轻轻摇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