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爱，生生不息

芹菜（拒私聊）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每年的端午节，都要买两束艾草，悬挂在门上。

今年，不用到街上买了。我的菜园里，自己种的艾草，长势喜人，绿油油，亭亭玉立。

挂艾草，挂早不挂晩。明天端午，今天就把艾草挂上去。

想起那年端午前，一场透雨刚歇，堤岸的泥土吸饱了水，酥软软的。河堤上一片野艾，经雨水洗濯，青翠得逼人眼目。心头一动，想采两把，挂在门上，俯身捏住几株，稍一用力，便听得根须与湿土分离时细微的“啵”声——它们竟被我连根拔起，裹着黝黑的泥团，仿佛还带着大地的温热。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棵“俘虏”捧回家，安顿在菜园一隅。那时未曾料想，这随手之举，竟引来一方倔强的生命在此扎根。

这艾草，似乎天生就懂得“落地生根”的偈语。不过几日，伶仃的嫩芽便挺直了腰杆，很快，几株伶仃便繁衍成蓬蓬一簇。自此，它便显出野性的脾气，无需殷勤侍弄，只消得几缕阳光、几滴雨水，便自顾自地抽枝散叶。

其根脉在黑暗的泥土下悄然潜行，如无形的笔锋，在无人知晓处奋力书写着生存的宣言。不过一年光景，那方寸之地竟被它占据，亭亭玉立，郁郁葱葱。

整理菜园子时，我拨开浓密枝叶，顺着茎秆挖下去，那盘根错节的根系，坚韧如网，早已在地下织就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古训诚然不虚，但艾草自有其迅疾而沉默的生存法则——它不争高下，只争扎根的深度与广度，一点泥土的恩泽，便报以整片葳蕤的绿荫。

端午又至，我割下自家园中的艾草，用红绳扎成束束，郑重倒悬于门楣，寓意着，爱到家了。青枝垂落，辛冽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如清凉的溪流钻入肺腑。

传说里，它是驱邪避秽的卫士；药典中，它是疗愈沉疴的良方。然而，此刻于我，这平凡的艾草，更以其遇土则生、蔓延不息、不事张扬却坚韧无比的根性，向我昭示着生命最本真的力量。

它不择膏腴瘠薄，只认泥土的怀抱，落地即安，安处即长——这何尝不是生命最朴素也最庄严的证词？

当艾香氤氲门庭，怎能忘记那位行吟泽畔的屈子，形容枯槁，抱石沉江。他那纵身一跃，是生命对污浊的最终弃绝，亦是精神对清流的永恒皈依。这与他名字同音，亦在他故乡楚地寻常生长的艾草，其浓烈的苦香，是否也在岁岁年年的摇曳里，无声回应着诗人“伏清白以死直”的孤绝心魂？

端午悬艾，纪念的岂止是一位诗人的不朽？更深藏的，是对那根植于泥土、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生命意志的礼赞。

艾叶在微风中簌簌低语，香气如缕，缠绕着门楣，也缠绕着悠长的思绪。它承载着辟邪禳灾的古老祈愿，也凝聚着悬壶济世的仁心智慧。但最令我心头为之震颤的，是那深埋于黑暗、不为目光所及的根脉——它们沉默地掘进，坚韧地盘踞，以最原始的本能执着于生息繁衍。这卑微的草根，自成一套无言而深邃的生存哲学：无需喧嚣，不惧荒芜，只消一抔土、一滴水的缝隙，便向苍茫大地宣告生命自身那不可褫夺的尊严与伟力。

这艾草的根，早已深深楔入我园中的泥土，也仿佛悄然楔进了我记忆的深处。它年复一年地宣告：纵使历经风霜雨雪，纵使沉埋于无边的幽暗，生命本身自有其冲破桎梏、向上滋长的磅礴之力。它不因无人瞩目而懈怠，亦不惧时光遗忘而萎靡。这沉默的根须，在永恒的黑暗中，以最坚韧的笔触，篆刻着生存的不朽铭文。

它令我彻悟，真正的生命，皆是一曲与泥土血脉相连、同黑暗角力相生的无声壮歌——纵使万物荣枯有时，那深埋的根脉，亦将在永恒的静默里，向着无尽的光阴，生生不息。